【谭赵】透明人间 15
※本子终于到我手上了，之前说过黑箱的朋友请私信我地址~
15 思君子兮
赵启平再见到谭宗明的时候，正月还剩个小尾巴。他猜谭宗明是贵人事忙，为着新的项目四处奔走，不像自己如此安稳按点上下班。这段时间他跟谭宗明联系不多，偶尔闲聊几句，倒有几分老友的感觉。某天晚上王海舟难得在游戏里现身，提到谭宗明：“谭总最近没在项目上，我一个人盯着呢，好像是家里有事。”
知道谭宗明一直没有离开上海，并且可能整个正月都没离开过老宅，赵启平有种说不清的失落——谭宗明没有打算向他敞开自己的人生。他们像世上所有志趣相投扥好友那样谈天说地，享受着彼此的陪伴，甚至不打算将这份隐秘的欢喜同更多的人分享。
但也仅此而已，都有各自的人生要过。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还不足以让对方成为自己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赵启平在难耐的焦躁中试图向自己解释，谭宗明对他来说有多少的重要性呢。
ID001100再度上线。赵启平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最看不起野蛮推进砍瓜切菜的打法，这次一反常态冲锋凶猛，大杀特杀。一贯沉默的同伴发来消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发现了虐菜的乐趣。”赵启平十指如飞。
一直挑衅赵启平的那个ID从年底开始就人间蒸发，很长时间没有上线。赵启平怀疑自己是不是虐他虐得太狠，搞得人家直接删号了。他突然有些小后悔，毕竟他和那位朋友在吊打和被吊打的过程中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梁子，猛地一下消失，不免让人有些惆怅。
“你心情不好？”001100问他。
“这都能看出来？”赵启平推掉了敌方的二塔，逮着时机回复。
“陪你再玩一局？”001100掩护赵启平翻过高地。
“不用，我要下线了。”赵启平第二天排了手术，必须好好休息。他玩游戏从来都很克制，主要原因是要保护好双手，不能过度劳损。
“好好休息，放松心情。”001100很快回他。
赵启平被逗乐了，这人说话语气好像高中班主任在叮嘱备考的学生。或许真的是个人民教师也说不定呢？不过最终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在这局结束之后存档退出，然后看见对方的状态几乎是同时变为“离线”。
关掉灯躺在床上，赵启平控制不了自己去猜想001100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串数字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或者只是出于某一次的心血来潮？他很少说话，等级不高，但装备豪华，分明是个人民币玩家。最奇怪的是他是个新手，对资深玩家常用的作弊技巧一无所知，却对地图相当熟悉，很可能仔细研读过大多数新手都选择性忽略掉的游戏百科。不过这人看起来只是来玩票的，要是他稍微认真一些，估计很快就能在这个区扬名立万。
猜测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是场有趣的推理游戏。赵启平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要知道在游戏里跟自己并肩作战的队友到底是谁，大概人总是避免不了有幼稚的好奇心。
只是很快他就觉得这游戏变得无聊起来，就像汹涌澎湃的潮水退去，露出一片索然无味的沙滩。他只想让自己有事可做，好让脑子不要自动去想另一个人。
他今天没有跟谭宗明说一句话。在得知谭宗明不像他所想的忙于工作之后，他才觉得有什么东西错了，永永远远地错了。
从前的恋人们责备他对感情不上心，只是在单纯享受被爱的感觉而已。赵启平作为被偏爱的一方，骄傲到连自己最喜欢哪个乐团哪个指挥都不愿意告诉并非乐迷的伴侣，所以人是如此的自大轻浮，在爱里都免不了偏见，一来二去恋情告吹，还是顺理成章地认为对方不是良人。
蓦然回首，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辜负许多真心的人，小赵医生备受打击。是怎么就一辙又一辙地想通了这么多年都没想通的道理呢？迄今为止，他完美地通关了人生的各个阶段，而感情上的小小缺憾并不构成什么重大问题。唯一的变数是谭宗明。他遇见了谭宗明，他在乎谭宗明，于是广漠的人生在他眼前铺开，让他头一次尝到了茫茫然不知去向何处的苦涩滋味。
原来思念一个人，是日复一日从苦酒杯上舔舐那一点点蜜糖的心情。
好在睡眠能抚平大部分的失落情绪。赵启平进了手术室，这些伤春悲秋的小烦恼瞬间烟消云散。徐航说人总算都凑齐了，不如下班一起聚个餐，AA制谁都不准跑。
还是初春，寒意料峭。一个科室十几个人都挤在火锅店里，热火朝天地往翻滚的骨汤里涮菜。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快看快看，落雪了！”所有人都往窗外看，小小的雪花从空中飘下来，像是古早的电视机在凌晨时分出现的模糊光点。
所有人脸上都很兴奋，暂时不去考虑回家的路会有多难走，此时此刻，下雪只是一件美丽单纯的事情。
赵启平慢吞吞吃掉一根青菜叶子，手机忽然响了。是谭宗明。
他到走廊去接谭宗明的电话，手机那头的声音温和清朗，带着一点笑意问他：“小赵医生，请问我有没有荣幸请你赏脸来吃顿便饭？”
搞不懂自己是什么心情，赵启平的喉咙忽然哽住了。
谭宗明在那头轻轻唤了一声，赵启平故意拉高声调：“谭总准备请我吃什么？”
“火锅。”谭宗明柔声说，“下雪了，我想请你吃火锅。”
赵启平低低笑了几声，伸出手指揩掉玻璃窗上的水雾。雪花飘飘，我心摇摇。谭宗明是不是故意来气他的？
谭宗明接着说：“你下班了吗，我来接你。”
赵启平拒绝：“不用，我自己过去就好。”
挂掉手机，赵启平从那一小片干净的玻璃望出去，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老宅的这个巷口赵启平来了多次，算是轻车熟路。他从聚餐上半路脱逃，被同事们拦着细细盘问了一圈，赵启平边系围巾边往外走：“真的得先走一步，下次请大家吃饭，我做东。”徐航笑得意味深长，摸着肚子说：“看样子赵医生是佳人有约，大家弗要做拦路老虎啦。”
赵启平熄火下车，地面隐约有了薄薄的积雪。空手上门不好看，他来的时候在路边买了个果篮，提在手上走起路来窸窸窣窣地响。
离老宅越来越近，赵启平觉得有雪花钻进了自己的脖子。他低头整了整围巾，一双精工的靴子停在他眼前。
谭宗明眉眼里有些莫名的温柔，他朝赵启平伸出手接过果篮：“我猜你应该到了，所以出来看看。”
“啊……嗯。”来之前赵启平还有热血满腔，现在完全找不到开口的感觉。
“快点进去吧，在下雪。”谭宗明很自然地把带来的伞递给赵启平。
赵启平撑开伞，才发现这是先前去咖啡馆那天他用完之后就找不到的那把伞。
谭宗明微笑：“上次你送我回来，这伞就落在我这里了。谈姐也是回来搞大扫除才发现的。”
“我还以为丢了呢。”赵启平记起那个深秋的夜晚，心上好像有淅沥沥的小雨点在飘。
“小赵医生，你的气色不好，春节过了是不是特别忙？”谭宗明走在赵启平身旁，微微侧过脸问他。
赵启平随口说：“还好，往年也都是这样。”
谭宗明颔首，脸上始终带点笑意。
赵启平疑惑：“有什么不对吗？”
谭宗明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赵启平的围巾上：“没有，我大概是鼻子太灵光，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就闻到了火锅的味道。”
赵启平的双颊几乎是瞬间就烧了起来，他再三平复情绪，才没有愣在原地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情，
“谭宗明。”赵启平这么叫了一句。雪花轻轻打在他的面颊上。
脚步停顿。谭宗明回过头望着赵启平，在灯光下拖出长而瘦的影子。
“谭宗明。”赵启平又叫了一声眼前这个人的名字，剩下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沉默下来。
谭宗明轻轻地嗯了一声，伸出手把歪掉的伞扶正。他的手指碰到赵启平的手指，好像犹豫了一下，才慢慢握住了伞柄。
赵启平想把手指抽出来，却渐渐感受到了那股施加在他手掌上的属于谭宗明的力量。
那股力量在情绪的缝隙里翕动，像是在赵启平的每一根手指上都落下诅咒，让他瞬间失去了哪怕移动一根手指的力量。
赵启平抬起头，在谭宗明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谭宗明神色淡定自若，仿佛并未察觉到丝毫的不妥。他只是笑着对赵启平说：“我来吧。”
连吃两顿火锅是什么体验，那天晚上的赵启平拒绝回答。他不怎么吃得下菜，于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反正谭宗明收藏的都是好酒，不喝白不喝，赵启平负气般消灭了半瓶。
谭老爷子吃不了火锅，面前放着煲了半天的砂锅粥。老爷子疑惑地盯着赵启平，全然想不起赵启平刚进门时候跟他打过至少三次招呼。
“你酒量不错。”谭老爷子忽然冲赵启平说。
赵启平把酒杯放下，笑着说：“老先生，其实我酒量一般，高兴的时候多喝几杯而已。”
老爷子缓缓伸出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头装的是鲜榨的黑加仑汁。
“我敬你一杯。”老爷子执意要跟赵启平碰杯。
赵启平看向谭宗明，谭宗明点头。
“这杯算是我敬您的吧。”赵启平将自己的酒杯微微前倾，将剩下的红酒饮尽。
老爷子怔忡片刻，端着杯子的手一直悬在半空。
“明长官，保重。”老爷子一字一顿地说，迟迟不肯放下酒杯。
谭宗明从老人手中拿掉杯子，轻抚着他的脊背劝慰他：“爷爷，酒喝完了，吃饭吧。”
雪没有停下的迹象。谭宗明留赵启平过夜，赵启平深深看他两眼，点了一下头。
两人在壁炉前对坐，赵启平有些醉了。谈姐送老爷子先去睡，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在哔啵作响。
“还有三个月，这房子就要拆掉了。”谭宗明淡淡开口。
“不觉得可惜吗？”赵启平靠在沙发上，他感到自己有点头疼。
谭宗明没有回答，只是把目光移到窗外：“小赵医生，其实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见附近教堂的塔尖。每天早上都有鸽子在飞的。”
赵启平半眯着眼睛，等他继续说下去。
“老爷子很喜欢，以前每天早上都要带点面包去喂鸽子的。”谭宗明想起什么，一笑，“广场上也有人卖鸽食，五块钱一小包。晓得卖鸽食的人就是饲主，老爷子还很生气，说人家精明过了头。”
“上海人家是这样的。”赵启平微笑。
“可他还是每天都去喂鸽子。他喜欢看鸽子飞，看见了就觉得跟他自己还很威风地在天上开飞机一样。”谭宗明垂下眼睛。
“后来卖鸽食的人不见了，白天鸽子还是在教堂上飞，夜里就不知道它们回什么地方了。”
“总归是有地方可去的吧。它们比人想的还要聪明很多。”赵启平觉得自己这话好像是在安慰谁。
谭宗明没有再说话。他的右手垂落在沙发上，离赵启平的左手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
谁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十根手指如雕塑般凝固着。
就像鸽子不知道自己要飞到哪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