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b:_星岛消波块_

人生是美梦与热望。

【楼诚】怜光满 01

“哎呀,叶子,这个不能动。”

 

女孩儿不情不愿地从相框上收回了手,把头埋进怀抱着她的小哥哥的颈窝里,一声不响。妈妈再叫她时,她也只肯露出个顽抗到底的背影。

 

金燕双碍于面子不好发作,只好冲主人家笑了笑:“这小人就是被谢苇杭宠坏了,我的话一点不听的。”

 

被点名批评的罪魁祸首眨了眨眼睛:“我工作一忙你就怨我不管孩子,我一管孩子你又批评我溺爱。金老师,我这个爸爸可是太难做了哦。”说完手臂上被妻子轻轻一拍,他夸张地喊了声疼。

 

金燕双面上泛红,轻声说:“让两位见笑了,这一大一小都快把我愁死了。”

 

明楼笑笑说:“叶子多少可爱,谢老师我也是知道的,顶幽默一个人,家里热闹肯定不少。”

 

热闹总和冷清相对。明公馆门庭富丽却人丁寥落,阿香结婚回了湖州老家,只剩两个男人带一个小囡,配一个烧饭做卫生的老阿姨。冷锅冷灶,无甚人气。明楼明诚两个工作忙,是以金燕双常常带了叶子过来串门,陪明梁说说话。今朝赶上谢苇杭调休,正好一家三口到齐。

 

明梁拍拍叶子背脊,轻声安慰。金燕双说:“叶子以后要有苗苗一半听话我就高兴了。”

 

“苗苗一点不活泼,男小人总是开朗些好。”明诚给谢家夫妇续了茶水,谈起自家孩子绵软寡言性格也是颇多无奈。

 

他起身从点心盘里掂一块花生酥,走到闹脾气的小姑娘面前逗弄。

 

雪白细粉面庞露出来,圆溜溜眼睛转一转。白生生小手摇摇,终于接了过去。明诚一笑,把钢琴上摆的照片取下来。“看看照片有什么要紧,苗苗,你带妹妹坐下看。”

 

明梁把女孩儿抱到琴凳上。叶子晃着嫩藕般小腿,一手抓吃的一手拿照片,悄悄向妈妈做了个鬼脸,看金燕双要站起来收拾她,忙往明梁背后躲。

 

明梁怕她把照片弄脏,自己拿过来举给叶子看。叶子说,我认得明楼伯伯和阿诚伯伯,剩下的人是谁啊。明梁说,坐着的是嬢嬢,还有一个站着的是小叔叔。叶子问,那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呀,不住在家里吗,我怎么没看见过。

 

明梁不响。

 

叶子不知道小哥哥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她看妈妈,妈妈皱眉头。她被这诡异的沉默吓得要哭出来。

 

金燕双走过来把女儿抱在怀里,面上尴尬:“阿诚哥,小孩子不懂事……”

 

明诚说:“没关系,叶子以后还要常来常往,早晚会知道的。”他掏出手帕揩了揩小姑娘的泪眼,又拍掉她手中点心碎屑。原本被她捏在手里的花生酥掉在钢琴脚边,明梁悄悄收拾了。

 

“苗苗的嬢嬢就是我的大姐,苗苗的小叔叔是我们家最小的弟弟。叶子明白吧?”

 

叶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明诚说:“他们俩都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在家里住。”

 

叶子说:“那苗苗哥哥肯定很想嬢嬢和叔叔。我爷叔也住在很远的地方,要坐长远的车过去。”

 

明诚摸摸她头发:“他们住得比叶子爷叔还远,我们想他们的时候只能看看照片。”

 

叶子忙说:“我爸爸在造铁路,等铁路造好了,路就不远了。苗苗哥哥就可以去看嬢嬢和叔叔了。爸爸,对吧?”

 

谢苇杭脸上露出温文笑意。“对的对的。小花猫,快下来,爸爸带你去洗手。”

 

叶子从妈妈身上扭下来,欢欢喜喜被爸爸牵去盥洗室。

 

明梁把相框仔细放回原处。四张笑脸平平实实压在玻璃下,不老不变。

 

一直没出声的明楼此刻站起来,看一眼自鸣钟:“马上吃中午饭,新来的阿姨烧的好苏州菜,金老师等一歇多吃点。阿诚,你去看看鱼汤炖好了没有,我记得快一个钟头了。”

 

阿诚应声进了厨房。明梁小尾巴一样跟了过去。

 

客厅里只剩两人。金燕双实在不好意思,跟明楼道了个歉。明楼不在意地笑笑,“照片是我们让她看的,童言无忌,不怪叶子。叶子这个小朋友我们都很中意,你看她一来,苗苗就活起来。平常他关在房间里像千金小姐一样,阿诚也着急。”

 

金燕双问:“那学堂里怎么样?”

 

明楼说:“功课还好,老师打电话说不爱发言。”

 

金燕双点了点头:“那是要让他多多运动,和外界多接触。上海中学那边我也有小姐妹,我让她多留意。”

 

明楼说:“那最好。谢谢金老师。到时候需要什么你跟我说一声。对了,先不要告诉阿诚,他不欢喜我插手苗苗的学业。”

 

金燕双惊诧:“怎么会?两个人管不比一个人管轻松?叶子练字我都要老谢监督的。”

 

明楼笑笑不响,只和金燕双口头说定了这桩事体。

 

明诚因为苗苗的教育问题和明楼闹过别扭,真气了还说过“你把我教大也就算了,不能把苗苗也一起教了。那我这个爸爸当的有啥意思”之类的话。明楼晓得他是想让苗苗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接受学校教育,多交几个朋友。可苗苗性格内向,在武汉又落了几年功课,明楼怕他不适应学校,坚持要请家教先打基础。两人谁也不服谁,最后还是明梁自己拍板。他收拾了书包站在明楼门前,怯生生开了口:

 

“我要……上学去。”

 

午饭的工夫外面飘起了雪粒子。夹风夹雨。明楼下午去财政局开会,明诚放了碗筷要给他拿厚大衣。明楼把他手一按,急什么,汤还没喝完。谢苇杭在一旁打趣:“明兄有阿诚这样的弟弟省心,我们家这位怕是连冬季厚衣服收在哪里都搞不太厘清。”

 

明诚说:“老谢你这怎么比的,不伦不类。”

 

金燕双附和:“就是,老谢你管牢自己嘴巴,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谢苇杭争辩:“连理、棠棣本来就是差不多嘛,叶子你说对吧?”

 

叶子被明梁喂了一勺鱼肉,嘴里鼓鼓囊囊,口齿含糊:“什么堂弟?庭锐弟弟要来吗?”

 

大家都被逗笑了。明楼总结:“老谢,令爱真谢家之千里驹也,有乃父之风。”

 

谢苇杭刮了刮女儿鼻子,用北方话说:“赶明儿咱们爷俩儿一道说相声去得了,还劳烦各位捧个场儿。”

 

大家又笑。

 

这是民国三十六年的冬天,内战打了两年。四万万人一只脚刚从泥里拔出来,另一只脚又踩下去。上海尚无战虞,明楼恢复党内身份,继续主持经济工作。明诚照旧给他当助手。

 

此时距离大姐去世、明台北上已有六年,明梁到这家里也有两年。

 

夜里明楼和明诚商量,是不是过几天带苗苗去拜祭他亲生父亲。

 

明诚一面翻找睡衣一面说:“是应该去。快要过年了。”

 

明诚虽然不太欣赏梁仲春为人,但感念他最后搏命相帮,答应了帮他照顾家小。抗战胜利之后他去寻访梁家遗孀,没料想梁夫人死在了轰炸里,单留下一个孤儿苗苗寄人篱下。梁家亲眷眼热这孩子名下财产争个不休,只给他一口饭吃不死不活养着。明诚上门找人,梁家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回倒是一致对外同仇敌忾。

 

明诚见这孩子瘦骨嶙峋哪里还有半分当初机灵样子,心上软了三分。他动了些手段逼梁家把吞下的房契、地契和金元都吐出来。梁家小婶瘫倒地上哭天抢地,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牛马衣食是养不起这个少爷的哦。明诚冷冷看她一眼,牵住孩子的手。

 

“你们养不起,我养。”

 

苗苗回到了阔别四年多的上海,有了个新名字:明梁。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原来称作阿诚叔叔的人成了他的爸爸。明诚说这只是名义上的,有时候在外面喊一喊,家里是不用的。

 

明梁并没有抗拒喊明诚爸爸。明诚抱住他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被两片翅膀包住了。他埋在明诚怀里,明诚身上有淡淡松木香气,会把面条里的鸡蛋夹到自己碗里。而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明梁保有的印象如此模糊,只记得他每次吃饭前都会在餐巾上揩揩筷子,然后便是和妈妈无休止的争吵。

 

来上海的第三天,他被明诚带到林森路上一间小阁楼。楼梯转两转,顶楼房间幽深,脚踩在地板上咚咚响。

 

屋子靠墙摆了一张供桌,黑漆漆两尊牌位。一尊是从武汉带回来的梁夫人的牌位,另一尊牌位镌的名字是梁思彦。明诚特地翻出了梁仲春在族谱中记的名字,虽则他死在日本人手里化烟化灰遗骨难寻,能以一个干干净净的名字被纪念也算是个安慰。

 

明梁听明诚的话,纳头跪拜。明诚在牌位前供了龙华寺求来的往生忏,低声说:“我说到做到。你做做好事,保佑保佑自己的儿子吧。”

 

明楼大致翻了一遍今年的财政备忘,没看两行又开始头疼。明诚在他书房里常备阿司匹林,此刻寻了来。

 

明诚问:“又不好?”

 

明楼把文件往桌上一揿,咬牙说:“一塌糊涂,祸国殃民。”

 

明诚拿了文件看,备忘里尽是些通货膨胀、工业瘫痪、缺米缺粮的报告,一片愁云惨雾,报表里收入倒是可笑地增长起来。俞鸿钧一走,担子全落到明楼肩上,难为他夜夜思虑,许久不曾好眠。

 

明诚把报告收起来,坐到明楼身边,从西装暗袋里取出一张纸笺,压低声音说:“明台来消息了。”

 

“这小子到哪里了?”明楼记挂半年未有音讯的弟弟,从沙发上撑起身子接过电文。

 

电文寥寥:“辗转天津,已至保定,旋赴鲁地。平安勿念。”

 

明楼翻来覆去看这十二字,良久叹了口气,笑骂:“这小没良心还知道报个平安。”

 

五月里冀地联络站遭毁,两人接到明台抵冀的消息后便和北边断了联系。随后河北的仗就打了起来。明诚知道明楼虽不大提起此事,心头总是忐忑,私下里不知用了多少方法,托了多少关系试图找到明台踪迹,就差亲身北上而已。可北地战火如荼,要找到着意隐藏的特工谈何容易,这一耽搁便是半年无音信。

 

“河北刚好,又去山东……小家伙倒比咱们想的活跃。”明诚照例把电文销毁。11月石门解放,红色浪潮自北而南势不可挡。他们三人犹如沉眠的种子,静待惊蛰到来破土而出。

 

“山东可是块硬骨头。”明楼蹙眉沉吟一阵,忽然想到什么,上上下下打量明诚。“这电文你早上就收到了吧?白天咱们都在一处,你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明诚不想他有此一问,一时无语。电文确实早上收到,只不过上午秘书处往家里送了财政报告,明诚料到明楼定然不豫,这电文就被他压下来当甜枣使。只不过小伎俩被明楼识破,明诚怕他拿自己逗趣,赶紧拿找个挡箭牌遁走:“苗苗也不知道睡了没,我去看一眼。”

 

明楼喊住他:“晚上睡这里吗?”

 

“大哥你自己先睡。我就来。”明诚含糊其辞,飞也似关上了房门。

 

其实四年前阿香出嫁之后,家里只有个老妈妈白天来做饭搞卫生,晚上不留宿。说起来就剩下明楼明诚两人,自然住到了一处。明梁一来,两人便再度分开。

 

明梁还没睡着,他裹住被子躺在床上。夜澜如海,老虎窗漏进微光,贴着桌脚爬进他心里。门外轻敲三声,阿诚爸爸问他:“苗苗,睡着了吗?”

 

明梁赶紧钻进被窠,竖耳细听。先是吱呀开门声,再是哒哒脚步声。步点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床头。明梁感到床侧陷下去,背脊被柔和轻拍。他把被子拉下去,看见明诚坐在床上笑笑看他。

 

“你这小猢狲还不睡觉。”明诚拧亮床头灯。

 

明梁定漾漾看他:“我知道爸爸要来同我讲话,我等着的。”

 

明诚心知这孩子心思重、主意大,以前还担心他是不是有思想负担,后来见怪不怪了,倒是两厢便宜。便说了隔几天要带他再去一次林森路。

 

明梁说晓得。明诚也就不多言语,帮他掖好被角退出去,到门口听见小孩说了一句“Bonne nuit”,发音轻而柔。他没教过这孩子法语,想必又是明楼背后闲不住撺掇的。在关门下楼和某人算账前,他笑着回了一句:“Bon réve!”

 

明梁并不想去林森路。那个黑漆漆的阁楼上仿佛有鬼魂尖啸,一直纠缠着他,但他耻于向阿诚爸爸坦露他的恐惧。他恨不得自己小一点,再小一点,最好像叶子那么小,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说我害怕我不去,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向阿诚爸爸提出所有孩子们曾经向父亲提出的要求。

 

可他已经长大了,他懂事了。在没人要求没人注意的时候,他学会了闷声不响。他隐约察觉到自己身上有未解的巨大谜团,所有幸福宁静都像虚假,肥皂泡似的迟早破灭。

 

刚到上海那几个晚上一直在下雨。明梁蜷在换了新铺盖的床上彻夜不眠。他伸手摸到了冰冷的床栏,心里像是被一扇湿毛巾盖住了,怎么也透不过气。这不是他的家。妈妈不会再回来了,不会给他做饭,教他写字,给他买新衣服新鞋子穿,不会再爱他了。他永远都在那艘轮渡上,飘飘摇摇,汽笛轰隆隆响,长江无限宽广,哪里看得到尽头?澎湃的江水全都涌到脚边,要把他整个灭顶淹没。

 

他蒙住头哭泣。哭够了,他赤脚跳下床奔到走廊上找明诚。

 

房间里没有人。他一边掉眼泪一边抽噎。没有灯,他实在太害怕了,蹲在楼梯上放声大哭。然后客厅里的灯光亮起来。明诚披着睡衣跑出来,一把抱住了他。

 

明诚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他回答不出来,哭得打摆子。明楼也跟出来,拿袍子裹住他。

 

“发烧了。”明楼探了探小孩体温。两人手忙脚乱烧水找药请医生,折腾到天亮才安顿。

 

这几乎是两年来明梁受过最大的波折,此后生活平静得出乎意料。他竭力做到最好,让明诚和明楼高兴就是一项属于他的天大的责任。

 

明楼说你简直就是个小阿诚,明诚就在旁边抱怨大哥你跟苗苗瞎说什么,这么有空您看看报表去。明梁不响,假意专心描红临摹,往往故意错上一两笔,等着明诚握住他的手帮他把笔顺改过来。

 

他也并不很大,但心里有无尽的悲哀在。他害怕有天明诚消失了,明楼消失了,金老师消失了,谢叔叔消失了,叶子也消失了,只他一个孤零零留在世上。他该怎么活呢?就像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他没见过面的嬢嬢和明台叔叔,他们都变成了薄薄的相片,那多么可怕!

 

床头灯还亮着,他不想去关。一切安静下来,无数躲在明家大宅里的秘密也都睡去了。炉子里炭火哔啵作响,民国三十六年的冬天,就快过去了。

 

他在心里哼着谢叔叔偷偷教他唱的那支歌儿:

 

“清歌飘渺/腻舞翩翩/快乐快乐比神仙/等到天明鸡报晓/万事化云烟。”


TBC

======

不要问我为啥五千字写了一个星期,因为写大纲很累人的是不是!

给看到这里的朋友提个醒:

原创人物有,情节捏造有。我写得痛苦,您看得也未必舒心。

是的,如你所见,这不是个短篇。什么时候填完我也说不好……


评论 ( 116 )
热度 ( 1831 )
  1. 共3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美人赠我糖葫芦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