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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美梦与热望。

【楼诚】怜光满 04

上海的冬天阴沉,冷得像铅。下午开始起浓雾,天地间弥漫灰色。雾气慢慢抹掉四周建筑,慢慢抹掉道旁梧桐,等明楼回过神来,眼前已经灰迷迷一片。他有一瞬间恍神——我走到哪条街上来了?

 

他刚从情报委员会出来。三天前他们说请他“协助调查”,他还准备好了材料要为老朋友老上级说几句话。今天下午他从那窄门出来时心想,一切都没指望了。实际上那帮人也没有把他怎么样,甚至还挺客气斯文,里面两个负责审讯的还是解放初期明楼指导过的学生。但明楼从他们吞吐闪烁的言辞、紧蹙不解的眉头和在工作笔记上犹疑的双手看得出来:老上级保不住了。或许,连他自己也成了一尊泥菩萨。

 

一个学生送他出来,顾念当年赏识提拔的恩情,悄声提醒:“老师,回去千万不要再提这个人了。这事体,难办。”

 

明楼的车子停在市政大楼,学生问要不要打一只电话叫司机过来,毕竟来的时候他们“请”他坐的是委员会的吉普车。明楼摆了摆手,径自走了。

 

明楼从大同路上车,电车叮当叮当把他卸到淮海西路。这条从前叫做“霞飞路”的繁华街道上,无数行人来往跑走马灯。有一间不起眼的阁楼是苗苗亲生父亲的安息之所。倘若人死有灵,也不知道他成天听着车声市声人声是什么滋味。

 

拐进思南路,天光惨淡,冷风愈急。明楼眯了眯眼,才想起羊绒围巾落在办公室里了。他像街上瑟缩奔走的人们一样,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包住头面,拢好肩肘跑起来。阿诚看见了一定笑他:“不体面,不讲究。”可他不在乎,他现在只想早点回到那座老房子里。那里有热汤等着他,有灯光等着他,有人世间最温暖的安慰等着他。也许梁仲春说的没错,人都应该成为家庭主义者。

 

明诚坐在客厅里,双眼瞬也不瞬盯着窗外。明梁说,爸爸歇一歇吧,我来盯着,伯伯回来叫醒你。明诚摇了摇头。他要等,等到明楼回来。门外多派了几个警卫员,明诚心知这桩事情不会轻而易举揭过。他和苗苗三天没走出房门,之前来通知明楼被请去协查的助理好心提示他们:在调查期间最好不要和外界联系。

 

剩下的,就只有一个最熬人的“等”字。

 

明梁摸到电灯开关。最近上海电网整修,电流不稳,灯光微微发红。明诚听见门口警卫员立正敬礼的声音,急忙开门跑出去。昏昏灯火下,有个高大身影从夜雾中冒出来,快步奔进大门。

 

那人在明诚眼前停下。他把竖起的领子翻下来,献宝似的把裹在大衣里的袋子递给明梁。那是在淮海西路带的可颂饼。明楼一路跑回来,糕点犹有余温,但是外形实在惨不忍睹。

 

明诚喉咙紧了紧,觉得自己声音发涩:“你就这么一路跑回来?”

 

明楼点头:“不想开车了。跑回来,散散心。”

 

明梁看见警卫员在门口探头探脑,出声提醒:“爸爸,伯伯,进屋里说吧。”

 

明楼进到屋里把大衣脱下。大衣带了水汽,挂到衣帽架上,一丝丝铁腥气味。明梁自觉去厨房烫挂面。明楼和明诚对面坐着,互相看个不够。

 

“保得住吗?”

 

“保不住了。”

 

二十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不必再多开口。一时间,默默无言语。明诚说,怎么会这样,我搞不厘清。明楼说,我也搞不厘清,可不该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过了一个礼拜,领导找明楼谈话,要他把手头的工作先停一停,去研究所指导指导,那边很缺撑得住场面的人才。明楼没有异议,把手上的任务桩桩件件仔细移交,没有结项的都拿纸条标明,齐齐整整订成一本。

 

研究所征用的是一所解放后停课的中学,各人分配一间教室当办公室。明楼算是来挂职的一把手,安排了最宽敞的一间教室给他。里面一张办公桌,一条长沙发,两个骨牌凳,剩下一只热水瓶。秘书处的齐瀛是个年轻后生,颇为难地解释:“明教授,我们这里也是刚搬过来,样样短缺,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您来了就好了,上头肯定要带一批物资进来,办公室所有人都盼着您来呢。”

 

明楼想我这是戴罪之身下放来了,到哪里给你们搞物资?看见齐瀛兴致勃勃忙前忙后,他也不想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只叫住了团团打转的小后生:“齐秘书,你停一停,你帮我看看能不能搞只书架好吧?”

 

书架当然是搞不来。明楼上了几天班才知道研究所真的是一穷二白,连烧水的锅炉房都不能用,女研究院们早上一来先生煤饼炉子,走廊一片浓烟滚滚。分配的办公室讲起来宽敞,冬天真是要命,穿堂风吹不歇,冻得笔都握不住。齐瀛把自己家里暖炉贡献出来给明楼,自己手上长冻疮,不注意就挖一记,血痕斑斑。

 

明楼请求调拨物资的报告打上去,全部扔进水里不见响。后来领导打电话来说,重点还是要重振经济、支援建设,研究所的诸位同事先熬一熬,顾全大局。明楼从此再没递过报告。他心气高,也不是不能吃苦,自己倒无所谓,那些刚毕业的女学生们寒冬腊月一边抖一边搞研究总不行。他也犯愁,夜里失眠。明诚问他怎么回事,他不响。冷板凳是坐定了,他不愿让明诚替他操心——毕竟明诚在单位里顶着资本家、破坏团结的共犯的名头也不好过。

 

明诚哪能不知道他心思。明楼不让他到研究所去,他偏找理由去。楼上楼下转一圈,清壁坚野。齐瀛说找不到茶叶,明科长将就喝点热水。明诚低头看搪瓷缸子上印着某某中学校庆纪念,鼻子一酸。明楼哪里受过这种苦呢?

 

明楼说不让你来你偏来,还给人家添麻烦。明诚说我明天就找领导,再打报告去,冻也冻煞,能搞什么研究?明楼掩了门说,越大越糊涂,人民群众多少年这样过来的,不能搞特殊。明诚说你在我心里就是特殊待遇,不管,明天先把家里炉子搬来。你这里书架、小桌、台灯样样都缺。明楼笑笑,干脆把你搬过来算了,那就样样不缺。明诚别他一眼,你还开玩笑,我回去马上叫人搬。明楼说算了算了,总不好我一人享受,这里每间房间都冷飕飕。你明天叫苗苗去订二十七个炉子,再寻老师傅打二十七个书架,样式要简单。你不要出面,其他物事我再开单子。明诚沉吟,这样可以吧?明楼说仔细想想有什么要紧,要是一定要抓我小辫子怎么都能抓到,要是不抓他们一声不响。管他的,大家先舒服几天再说。明诚笑笑,好。

 

明楼这么一操办,办公室改头换面。姑娘们还人手附赠一瓶法国面霜,欢喜得不得了。过几天要求各单位自查作风问题的通知下来了。明楼办公室只添了暖炉和书柜,连顶清水衙门的科长办公室的水准都达不到,纠察队来看了一圈,没什么好说的,走了。

 

谢苇杭下班来帮明楼修锅炉,明楼拿家里的好茶叶请他:“老谢我让你修锅炉真是大材小用了。”谢苇杭一笑:“这有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造铁路如修锅炉,原理一样的。再说给你明教授修,我乐意嘛。”两人相视笑笑,来,喝茶喝茶。

 

一九五四年初夏,人丁寥落的明公馆新添了一个常住人口。阿香带着小表妹从湖州一路坐船回到上海,揿响了老东家的门铃。她是受小舅舅请托,给小表妹林恩莲寻一户好人家当小保姆,家里兄弟姊妹多,实在养不起她。进门见到大少爷,阿香话没出口,眼泪先掉。十年不见,少爷和丫头都老了。

 

阿香把表妹的事情一说,明楼实际上有些为难。他级别不低,按说可以配七个服务人员,警卫、司机、秘书、烧饭保姆都有。但过年以来形势一直不好,保姆、护士不到位他也一句不响,不咸不淡过生活。五二年搞“五反”,他主动认捐得早,长房那边又认了公债,给定了个模范守法户,只是上了几堂政治课。今年推公私合营,明堂偷偷同他商量,早早把合营的申请交上去,算是保明家一点根基。饶是如此,他这一家子还是站在风口浪尖上,自己不大顾得过来,如何照拂一个小女孩子呢?

 

明楼说我先出点钱让恩莲带回去,等光景好点,你再带她到上海来。阿香抹了眼泪悄悄说,大少爷,这小囡可怜,我小舅没出息,阿莲回家肯定要被胡乱嫁出去,舅妈求我带她来逃命的。明楼沉默不语。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的女孩子站起来扯扯表姐衣袖:“阿姐,我们回去吧。”她刚才一直坐着明楼没注意,站起来明楼才发现她走路簌簌响。女孩子两条裤腿硬梆梆。那不是布料,是用尿素袋子裁出形状,再用五分钱一大瓶的墨汁染出来的简便裤子,但凡家里有米下锅的上海小姑娘谁都不会穿的。

 

明楼叹口气,说:“留下吧,张妈妈回家了,苗苗要考大学,正好家里没人照顾。”阿香大喜,推推小妹,阿莲快谢谢少爷。阿莲一下子跪下,明楼赶紧把人捞起来:做啥,新社会不搞这一套,也别叫什么老爷少爷,随苗苗叫我伯伯吧。

 

明诚到南京出差,明梁在学校读书,阿香都没赶上见面。家里有吃奶小囡要带,她不放心,把两篮老菱和水鸭蛋放下,吃完一餐中饭就要赶回去的船。明楼亲自开车送她,问起她婆家情况,又念了几句大姐在世时的辰光,今夕何夕,一眨眼人就老了,散了。上船时候明楼封了一只大红包给阿香,阿香不肯收,只说:“我那个小妹妹,人穷志气高。来之前我讲姐姐借你一条好裤子穿,不肯。她文静,不会到处乱讲,大少爷放心。这钱我不收,大少爷做做工作,把她讲通,做几件漂亮衣服穿,也算我做姐姐的心意。”明楼答应了,站在码头上挥挥手送别阿香。水天辽阔,渡船杳杳,烟波一点点把远去的船影遮没了。

 

阿莲不大爱说话,手脚勤快,干活落力。一日三餐煎炒烹炸焖炖烧,样样都会。日头好就把褥子被套统统洗过晒好,晾衣绳这头拉到那头。院子里杂草一律拔除,老酒坛子埋土栽上韭菜香葱,角落还搭上丝瓜、豆角架子。明楼对明诚说:“小姑娘真有你当年在法国的风范。”明诚停下擦桌子的手,说:“讲风凉话不吃力。劳者得其食,明楼同志你把窗台擦擦好吧。”

 

明楼忙了这么多年,一下子闲下来很不能适应。他尚且春秋鼎盛,难道真要生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感慨了吗?明楼把《史记》合上,探过身子看苗苗练字。

 

明诚为了锻炼孩子心性,让明梁从小习字,多年没有断过。明梁最近常临《道因法师碑》,爱它瘦硬劲挺、笔力遒健。明楼不喜欧阳通,嫌他横硬,少含蓄之趣。他拿了一张明梁临的字,频频摇头:“不好不好,锋芒太露,你该练练褚楷扳回来。”自取了笔墨开始默《雁塔圣教序》,“学书不仅要看笔画架构,最重要的是得气韵流动,一气呵成……”

 

阿莲捧了茶点过来:“明楼伯伯喝茶……苗苗哥哥喝茶。”她跟明梁见得少,少年男女年纪相仿,总归拘谨,叫人时带点细细颤音。明梁笔一搁,闷声说:“伯伯,我回房间温习了。”说完就走,明楼喊他也不停脚。

 

他最近正和明楼闹别扭。过一个月就要高考,明楼的意思是让他报个经济类,明诚倒是没说什么。明梁自己打定主意要学土木,他自小和谢苇杭关系好,耳濡目染,对这方面很感兴趣。本来也是可以商量的,恰好碰上明楼快在家里闲出病来,再小的事情也要拿来管一管,明梁又是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的性格,交流不畅,到最后居然打起冷战来。

 

翅膀硬了,管不住了。明楼呷口茶,上下一打量阿莲,皱了眉头:“阿莲,这套衣服不是说不要穿了吗,我们家又不是买不起新衣裳。”女孩子红着脸说不出话,退出去悄悄抹眼泪。

 

晚饭的时候明诚觉得奇怪,怎么两个孩子都一声不响,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他问明梁,明梁放下碗筷说我吃饱了温书去;再问阿莲,阿莲说我去厨房看看炉子上还炖着汤。明诚心里有数,质问罪魁祸首:“大哥,你又把两个小人怎么了?”

 

明楼说:“小孩子闹脾气嘛,说一句就不高兴了。”

 

明诚知道他工作上不痛快,有些拌嘴也就都顺着明楼。现在看来不行,得把家庭不和睦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他放了碗筷坐到明楼身边说:“大哥,你必须和两个小孩道个歉。别说其他的,我知道肯定是你挑的理,对吧。”

 

明楼不响。他也知道自己不对,但大家长的威严让他拉不下面子。他太烦了,工作烦,心里烦,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要失控的感觉。每次饭桌上,明诚可以讲他今天跑了哪些企业,查了哪些账;明梁可以讲他今天复习了几课书,做了几道练习题;就是阿莲,要愿意也可以讲讲桌上菜蔬是怎么做的。而明楼往往无话可说,他发现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好像是和往常一般的谈笑,可这笑容背后有极生疏的空白,他不知道如何填补。

 

明诚伸手去抚平明楼眉间深沟。他心里苦,他知道。把一个人从他热爱的工作中剥离出来,无异于毁灭他一半的生命。明楼天天受着这样钝刀割肉的折磨,他看在眼里,替他难受。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明诚想不明白。但他明白他得拉住明楼这一把,他得帮他护着这个他深爱的家庭,哪怕要伤害这家庭的是明楼自己,明诚也不答应。

 

明楼握着明诚的手坐了一会儿,站起来低声说:“你把两个小人叫出来吧,我换件衣服,大家说说话。”

 

四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一圈。明楼被三双眼睛盯着,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今天下午,我无故批评了苗苗的书法作品和阿莲的着装审美,在此致歉。希望两位原谅。”

 

明梁有点不好意思,阿莲更不好意思,不知道说什么。明诚在旁边笑:“他难得服一回软,你们不要难为情,快快接受。”明楼发言完毕站起来想走,被明诚拉住:“你还忘了什么?”明楼不情不愿坐回去,转向明梁:“苗苗,我和你爸爸讨论过了,你爱选土木工程就选土木工程,我不拦你。”明梁终于露出笑容,又听明楼补充一句:“要是你以后做的成果不能超过老谢,可别说是我明楼的侄子啊。”明梁笑笑:“唉,我晓得了,伯伯。”

 

家庭会议之后,明诚和明楼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在家里端大家长架子;第二,参与家务劳动;第三暂时没想好,酌情而定。

 

明楼贯彻指示,开始跟着阿莲学做家务。


他这么多年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除了能熨个衣服对家务一窍不通。可他实在闲得发霉,笃定心思要挑战最难的一项,成天跟着小姑娘阿莲学做菜。不管学会切个多简单的花样,炒个几岁孩童都会做的鸡蛋,明楼都像万里长征取得阶段性胜利,一样样在全家耳边念个不停。

 

等到明大教授把自己做的草头圈子端上餐桌,明诚吃了一口,当即拍板定下约法三章的最后一条——必须禁止明楼再进厨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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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累的作者再重复最后一遍:这文真的是HE啦,而且就是传统意义上的HE,你们再质疑作者HE的能力可叫我上哪儿哭去!

P.S.我可真是流水账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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