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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美梦与热望。

【楼诚】怜光满 05

一九五七年秋,明楼和明诚夤夜回了一趟苏州。夜雾茫茫,水气泱泱,运河上零星渔火,驳船马达声轰隆隆响。吃过午饭光景,停船靠岸,两人雇一辆人力车到十全街街口。

 

明氏老宅是窄巷中一处旧时门庭,石阶生苔,墙壁攀藤,挂出墙头的凌霄花快落尽了。大门咿呀作响,一把破锣嗓子,带出一张风霜面孔:“啥人……唔,快,快进来。”

 

三青爷叔从明楼记事起就在苏州老宅里做事。明楼从小跟父母到上海生活,只有清明过年祭祖回来。印象里三青爷叔好像一直这么老,谁也说不清他年龄,可他活得够长。太爷死了,老爷死了,他还每天站桩练拳,挑水劈柴,一竿子掼出去能撂翻三四个来偷摘石榴的小鬼头。

 

三青爷叔体格长大,目光锐利,履地无声。有人说他原来做绿林生意,被太爷搭救投到门下来的。传言不可考真伪。但明楼小时候确实和他学过半套拳,只是健体,没有打劲。

 

雨后青砖路面落满红的黄的叶子。三青爷叔先领两人到祠堂进香,祭拜完毕,明楼小心把箱子放到桌上:“爷叔,麻烦了,箱子里是大姐从前衣裳物品,我带回她身边来。”

 

三青爷叔看箱子一眼,又看风尘仆仆的两人一眼,问:“也不留在身边相一相了?”

 

明楼明诚四目交接。明楼说:“我怕大姐东西散落,送回这里放心些。”

 

清明时候明楼把父母和大姐牌位送回了苏州。半个月前他梦见大姐坐在楼下沙发上看报,醒来奔到楼下一看,什么也没有。他打开大姐衣柜,看一眼,又看一眼,掉了眼泪。

 

这趟东西送来不容易。他和明诚几乎是“逃”出来的,须得掩人耳目。

 

一个礼拜前研究所刚开了明楼的批斗会。他是上海机关里头一批被“拔白旗”的。批斗来得突然,明楼清早上班就见研究所宣传栏上贴满了围攻他的大字报,言辞激烈,铺天盖地。他手心冰凉,几乎走不到自己办公室。上午就开批判会,领导主持,每个工作人员都得提出批判意见,积极揭发。有的小姑娘不愿意,说不出话,眼泪包在眼眶里。不揭发不行,明楼就垂下眼不看人家。

 

不能光听,他得记录。他现在已经不太记得那些发言——也不想记得。他总觉得他们口里说的不是他明楼,而是另一个罪大恶极的什么人。他木然挥动笔杆,一字一句记下那些熟悉声音所做的指控和批评。他突然想到:不知道明诚那里怎么样了,他性子刚直,要是顶了嘴怎么办?还有明台,上海尚且如此,北京更不必说,这个一贯直率的幼弟能挺过去吗?

 

明诚暂时安全,组织上只是找他谈话要他和明楼这个“右派”划清界限。明诚不响,领导摇了摇头:你这样以后要吃苦头的。

 

当天晚上,两人托了所有能托的关系,一个接一个打电话。明台在情报处工作,直接联系不上。明诚一遍遍转电话机,几经辗转终于从以前华南局的同事那里打听到消息:明台已经被定为“一般右派”,下放内蒙古劳动改造。已经是秋天,内蒙古多冷的地方,过不多久就一天一地雪。明台怎么受得了呢?

 

明楼捏着明台照片在沙发上坐了一夜。明诚接着打电话,到处找是不是有人能在内蒙古照拂照拂他。天快亮的时候明楼按住了电话,说:“别打了。明台这一关,要他自己熬过去。”

 

明诚手指都在抖,听筒滑到地上:“怎么熬啊……他家里怎么办,小孩才几岁,我们怎么跟大姐交代……”

 

明楼沉默一瞬,把听筒挂回电话机上。“抗战、内战那么苦他也能熬,他是扛得起责任吃得了苦的。咱们家里三兄弟只剩下你了,你不能再出事,明白吗?”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低,极坚定。空气里像有团拳头。

 

明诚哑着嗓子,脸上有凄凉而奇异的笑容:“大哥,你现在想把我甩下也晚了。我们两个人谁也离不了谁的,你知道。”

 

明楼蒙然抬手拽住明诚衣领,迫他和自己对视。话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字蹦出来的:“那你不想想苗苗?我们两个都出事,他怎么办?”明诚喉咙里像有东西梗着,空张嘴发不出声音。他快控制不住自己。眼睛热了,他得把眼泪忍回去。这么多年过去,经过这么多事情,就剩这几个人、这一个家,怎么就守不住了呢。

 

明楼松开了手。

 

他们在熹微的晨光中站着,互相凝视着。隔了半晌,明楼重重叹一口气。他知道,他已经在明诚面前败下阵来了。

 

三青爷叔收下了箱子,没有再多问。他带两个人看园子,假山树根旁遍值雁来红。大朵红花憨头憨脑,本来不登大雅之堂,明楼却很欢喜,特地要了种子带走。

 

爷叔留饭,两个人要赶晚上的船走,只能作别。老人淡淡的样子,没有客套强留,只说:“我不能守这里多久了。你们以后要常来看看,不要让这里败了。人呐,得意的时候不会想家的,穷了才想,老了才想,死了才想。迟了。”他看看天又说:“又要落雨,我寻两柄伞来。路上好走。”

 

路上果然就落起雨来。街面上行人纷纷走避,推车的、卖花的、卖鸡头米的、挑脚箩担的,潮潮翻翻。做生意的天晴出街落雨收摊,当农民的春天插秧秋天割稻,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人们也要张罗婚丧嫁娶。人一代一代就这么活过来,亿万柔弱的生命就这么活过来。无数颗纯净和不纯净的心在大雨中一齐跳动,仿佛它们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可以消化任何一种苦难。

 

明楼想:我得活着,得动起来。

 

批斗会一直开。所里的同事已经说无可说,批判的和被批判的都受罪。明楼态度一直很好,大部分同事发言比较温和,到后来都没话找话,实在找不出可以说的了。同事们在会上发言完了,明楼也没有什么怨言。他手上的工作没停下来,搞得谁来跟他汇报都难为情。他能理解,也不多说什么,该怎么对待人家就怎么对待。

 

最后通知下来:下放浙江农村劳动。

 

这就算天大的好消息了。明诚帮他整理行李,单夹皮棉、药品罐头样样要塞进去。明楼笑笑,太脱离群众了,衣裳嘛都换成衬衫、两用衫好了,罐头不要,药可以带。明梁在旁边捆被褥铺盖,闷声不响。他已经念了三年大学,长成了真正的男人,只是还没成熟到习惯离别。

 

明楼拍拍他肩膀:“闷葫芦做啥,又不远,挂号信一个礼拜也到了。”

 

明梁眼泪就下来了。

 

明楼走的那天,明诚单位里开会请不出假。早上出门前明诚替明楼泡了杯茶,明楼喝了,权作告别。他们俩这么多年就分开过一次,那次是明楼送他。这次倒过来,明诚不敢多说一句话,他太舍不得了,于是决心扭曲自己装作全无所谓的样子,谋得一点自欺欺人的安心。明梁之前定下跟学校老师去实地探测,也赶不及送明楼。伯伯走之前他又哭了一场。明楼训他:以后家里靠你担着,别没有出息哭哭啼啼。

 

送他到火车站的只有阿莲。成了“黑帮”之后,明楼本想替女孩另谋出路,阿莲不肯,坐在灶前掉泪珠。明楼没办法,只好对外说阿莲是来投奔的亲戚,在棉纺厂替她谋了个轻省的活,也算让她在上海立住脚,好有个退路。

 

五年前明楼在这里送走顾准,顾准赠给他一叠尚未付梓的誊抄稿,笑笑说:“我现在真是孤臣孽子、孤家寡人了。他们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这摊子,我就只能请你这个小老兄照顾照顾了。”如今却轮到明楼自己离开了,人的命运有时候真是难以预料。发车前阿莲特意买了柑子让明楼带在车上吃。明楼尝了一口,舌面漾开苦意。到底一点点吃完了。

 

明楼下放的单位是个盐场。盐场里有一个主管、两个技术员、一个司机、三十几个工人,明楼来顶的主要是会计的缺,算是干部,大家对他都挺客气。每天天不亮,明楼就穿上蓝色卡其布的干部服,套上雨靴跟人去巡视盐田。田垄细细一径,四方纵横,盐田里年轻的工人往往赤膊,顶住一把大推子耙过去,顶头了再耙回来。巡完盐田之后明楼就回去核帐——他的办公地点在离滩涂盐田不远的一间石头房子里,黑漆漆的,白天也得点灯。石房子前一面大晒场,工人们推了独轮车把结晶的粗盐运到晒场上,卸在一起,白的亮的像雪。不晒盐的时候也允许周围居民来晒谷子、黄豆,晒场又变成一片耀眼金色。散养的十几只鸡异常肥壮,常常目中无人在周围山坳树丛里上蹿下跳。

 

晚上明楼就和两个技术员住在一间屋子里。东西北各搁两条板凳,搭一张木板就算床了。明楼翻开木板上垫的席子一看,四角都长了青斑白毛。他睡在东面,靠近灯光,晚上可以看书。同住的两个年轻后生算安静,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有时候也来找明楼聊天。一个问他:“明老师,听说您留过洋对吧,那外国是个什么样?”明楼说:“和我们差不多的,就是人种不一样,吃的也不一样。”另一个插嘴:“我知道外国人都吃牛奶面包,人长大,我们吃夜粥咸菜,人细小。”前一个不乐意了:“那馒头和面包都是小麦粉做的,有啥不一样?你妈小时候天天让你喝羊奶,你照样细仃仃!”两人是从小一块儿长起来的,知根知底,瞎三话四扯出一堆亲戚旧事来,明楼笑笑听他们讲山海经。没话聊的时候明楼就着灯光看《杜诗集注》,提笔写一段要寄出去的信。他和家里约好每周都寄信,明诚给他塞了一大包邮票带着。邮递员每个礼拜骑着车子经过石头房子,大喊一声:“上海来的!”明楼听见了就出去拿信。

 

最近一封信里说苗苗已经毕业了,在交通部工作;阿莲在厂里评了个标兵,拿回来一张红奖状和一提子罐头。半句没提明诚自己。

 

明楼把信看了又看,心里突突跳了两下。他通常爬到盐场边上的小山头读信。那里可见长河平静绕过青山入海,日头倒映水中,焰色如水银。他折好信准备下山,远远看见石房子边的泥土路上走来两个人。打头的是盐场领导老张,后面跟着一个高瘦人影,提着一个大尼龙袋。他一下子怔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老张叫住了他,给他介绍新下来锻炼的同志。老张一张圆脸,面上不苦,很难得。爱讲白搭,为人没架子,对下放的知识分子比较照顾。明诚自己见到明诚先笑了,叫一声:“大哥!”明楼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老张吃了一惊:“两个是兄弟啊!怪勿得姓都一样的!”

 

盐场没有多余房间,老张找了两条长凳,把家里做年糕的晾板搬过来给明诚搭铺盖。明楼面上没什么,帮着打扫挪行李,到晚上吃饭都没跟明诚说一句话。他是气,气明诚就这么瞒着自己往泥坑里跳。屋里两个年轻后生对明诚好奇,三个人天南海北聊起来,明诚拿了两个水果罐头做人情。两个小后生说这怎么好意思,帮明诚把床板挪到了明楼床铺外边,拼成一张大床。

 

熄了灯钻进被窠睡觉。明诚的手探进另一床被子,摸索着握住了明楼的手。明诚手上还带着深秋的凉意,明楼不动不响。月亮从石窗子里照进来,明诚悄悄说:“大哥,你别气我。”

 

明楼说:“你也知道这是在气我。”

 

明诚说:“苗苗也有出路了,我在上海没有牵挂了。就想见见你。”

 

明楼说:“侬只戆度。”

 

明诚笑笑:“侬是戆度阿哥。”

 

明诚五七年的时候没有被划成“右派”,他是五八年“补课”补上的。单位里右派指标不够,上头没考虑明诚,他自己提出来要下去锻炼,全单位都歇了一口气。明诚就一个条件:把他下放到明楼的单位去。他和明梁说了这桩事情,明梁不响,最后说,爸爸你自己保重,我大了,不用担心我。明诚心里也忐忑,明楼是肯定不能答应,他只好先斩后奏。人都到了,明楼还能把人赶回去不成?他要赶回去,组织上也不能答应啊。

 

这么个小地方当然用不着两个管算盘的。明诚来了之后跟着两个年轻后生做技术检测。他从前在法国修过化学,上手很快,夜里经常捧着一本被翻烂了的技术手册钻研。老张还在全盐场表扬过这种刻苦探索的精神。过两个月,海水晒盐各种窍道他就清爽了,还画了简易的流程图讲给工人听。有年长点的工人不太服气两个职专毕业出来的小后生,专门爱找他问问题。除此外明诚的画技也派上了用场。盐场出个板报、写个宣传栏之类的,往往都由明楼起草,再由明诚誊抄插图。后来两个人还被镇上公社请过去出板报,有美术老师专门带学生来观摩。

 

盐场里、镇子上也有些活动。逢到重要节日、领袖生日这些日子,盐场就把大晒场清出来搭个戏棚子,十里八乡自带板凳来听戏。戏单子是明楼亲自写的,用长竹竿粘住挂起来。开戏前先拜领袖像,司机老项的媳妇就守着领袖像底下卖瓜子炒黄豆。戏班子请的是镇上的草台班子,唱越剧,咿咿呀呀。何文秀啦,狸猫换太子啦,玉簪记啦,本本都演。最受欢迎的是《箍桶记》,九斤姑娘一出来就能叫个满堂彩。明楼也喜欢看戏,虽然草台班子说唱腔没唱腔,要身段没身段,但胜在清新感人,老百姓就爱这点热闹。重头演完之后明楼也来了兴致,老张就上台报幕:“下面请上海来的明楼同志给我们唱一出京剧……叫什么……对对对,叫《四进士》!”

 

明楼披挂一件长衫上台,唱一公堂、二公堂,明诚也扮上给他挎刀。越剧乐师不会这个,两人清唱。唱到“干女儿不住在干父家中,难道说,叫她住在庵堂寺院”一句,底下就笑起来,拼命鼓掌叫好。

 

他们也干体力活,用劳动改造思想的政策不是虚的。两人之前没干过农活,老张说盐场小山上种的几亩菜地归你们看牢,挑挑水捉捉虫。水不能从盐场里担,那是留着做饭的,得去山坡南边的水塘里担。两个人清早起来一起爬山挑水,到了山坡顶上,正好赶上日出,能看见金光万丈照耀海面。

 

明楼放下担子说:“听说宋高宗赵构当年就是从这里逃到海上的。禁卫船被贩卖柑子的船冲撞了,他就把所有的柑子买下分给手下的兵吃了,然后把柑子皮集起来,点上灯油放归大海。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凄凉又热闹的景象。”明诚说:“据说他从浮门江过,还把自己最钟爱的一把琴投了江。”明楼笑笑:“他肯定很能明白‘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这话。”明诚不响,两人看海。海面摇动碎金。

 

他们在这里待了两年多,和农民们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从前那些日子真像云烟一样飘散了。偶尔看照片,两人互相笑对方哪里还有半点当年摩登入时的小开样子。明楼说从前是高处不胜寒,现在才能睡个安耽觉。人家再来问他留洋外国之类的事情,他就摆摆手,年头长远,记不牢了。

 

劳动之外,检查材料也是要写的。两个人经常互相模仿对方笔迹替对方写材料,写完后放在一起比对,谁学得像算赢,输的那个晚饭让半块番薯出来。明诚从前常常帮明楼誊抄文件,他在这项游戏上很占先手,常常得意地从明楼碗里夹走那块红薯。

 

有空两人就去写生,长河大海,野花野草,枯藤老树都画。下过雨的黄昏,梨花好看,两个人夹了画板到山上去画。也没有什么颜料,就用红蓝两色铅笔头。画好的画都由明楼仔细夹在一本别人送的厚厚《辞海》里。

 

六一年两个人摘了帽子。


一方面是盐场出具的鉴定结论不错,用通俗的话来说这两个人“人性”不错,很能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另一方面确实是盐场效益不好,又赶上闹饥荒,养不起多的人了。两个人就这样结束了劳动。衣服、被褥那些杂物都留给老乡,轻身上路坐火车回到上海。

 

那是梦里想过千万遍的归乡路。


明诚一路盯着窗外,眼珠也不错一下。他想苗苗和阿莲一定已经早到火车站等着了。苗苗肯定要扑上来叫他爸爸,不,他已经那么大了,应该更含蓄一点。到时候他就回一声:“哎。”他侧过头看坐在身边的明楼。明楼起初还能和他聊聊天,后来就倦了。他靠在明诚肩头,一睡就睡着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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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章就是用来夹带私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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