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我还是适合驾驶挖掘机
不说话了
专心开车
出门看老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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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如此良辰如此夜
全六院都知道小赵医生和谭宗明是朋友,消息源头是谁已不可考。小赵医生上班的时候会有人拿着财经新闻偷偷凑过来问:“赵医生,晟煊最近有什么动作你透露透露?我套在里面的钱够在松江买套一室一厅的哦,扔下去不见响。”
问了几次,赵启平烦了,见人一律说:“我和谭宗明不熟,我什么也不知道。”
谭宗明听了大笑,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说跟他不熟。
赵启平说:“谭总,我要是认识个木匠,还能给房子搞搞装潢,要是认识个警察,还能保保家宅平安。但我认识你,除了吃吃喝喝还能干什么?”
谭宗明点头:“对,咱们是酒肉朋友。怎么着,酒肉朋友请你吃个饭?”
赵启平笑了:“这回得吃肉,我刚做完手术,饿死了。”
谭宗明其实挺好奇的,赵启平居然不炒股不搞理财,堪称上海青年里的异类。赵启平自己的解释是:“我这人容易焦虑,没法整天面对K线图的上蹿下跳,患得患失,不停被套解套,没那个心理素质。”
谭宗明说:“你看惯了生离死别,还没那个心理素质?”
赵启平说:“好吧,其实我就是忙,也不缺钱花。我觉得,投资什么能比不上投资自己。”
谭宗明微微一笑:“小赵医生,受教了。”
赵启平谦虚:“哪里哪里,谭总客气。”
其实赵启平不炒股,受他爸爸的影响比较深。老赵同志教外国文学的,从青年一路文艺到中老年,告诫赵启平,在股市里你每赚一块钱都是从别的股民那里割下一块肉。
赵妈妈嗤之以鼻:“你们搞文学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我在股市里摇小船,你今天吃的红烧肉哪里来的?”
赵启平在旁边偷笑:“妈,你当初不就是看上了我爸会写诗才跟着他的嘛,不然你一个医学院的干嘛老往文学院跑?”
赵妈妈叹息:“所以说我是投资失败,被你爸终身套牢了。儿子,妈妈是反面教材,你可别学我啊。”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青年们都卯着劲儿在搞文学创作,劲头跟今天炒股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想还挺让人激动。在遥远的北方,青年们被新鲜出炉的摇滚偶像迷得晕头转向,宽阔寂寥的街道上初响起黎明前离经叛道的歌声。
幼稚的、脆弱的、迷茫而又敞亮的八十年代,过去三十年了。
谭宗明院子里最后一只蝉也不再鸣叫的时候,赵启平接到了去北京进修四个月的通知。和他同去的是汪平。
医院里都在传回来之后要从他们俩里挑一个接徐主任的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嘬牙花子,一致认定赵启平赢面大。小赵医生名校毕业,年轻,形象好,有家世,受患者爱戴。汪平是从基层医院调上来的,兢兢业业爬到了现在的位置,见人常带三分笑,不露声色奉承人,招人看不起。这么两个人放在面前,怎么看都该选前者。
赵启平自己倒是无所谓的。评一级能涨一级的工资,他没家累,用不着。做事全凭“多治几个病人”的自觉。科室里拉帮结派相互倾轧的不少见,他躲得远远的。宁愿让别人觉得他性情清高古怪,也不愿去趟这滩浑水。
这不光是操守,也是幸运。通知下来的时候赵启平去找主任,说这机会让给别人吧,我不去。主任苦口婆心,又不让你去干什么,主要是进修,你不是很关注那个微创腰椎内固术嘛,北京那边医院的技术正好是国内领先的,你去学习学习。
就这么着,赵启平北上帝都了。
赶上北京最宜人的秋天。天高地远,香山上枫叶开始灿烂。他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但这次呆的时间长些,能看着进修医院门口的银杏每日渐金黄,谁手一抬抹上金粉似的。
赵启平跟在北京的朋友出去喝了几次酒。老友见面有时难免尴尬,彼此查户口似的:工作怎么样结婚了吗小孩生了吗生一个还是两个。听到的都是离合聚散。有人提某某姑娘已经再嫁,读书时和赵启平堪称神仙眷侣。赵启平费劲回忆,勾勒出姑娘模模糊糊轮廓,暗自怀疑和另一个女友记串,只好悄悄在脑内抹去。又传闻某某得了抑郁症,单位在积水潭,家住沙河,每天开车来回都想杀死自己两次,活活把自己折腾进了安定医院。
大家都羡慕赵启平还是自由身,工作顺利,单位器重。赵启平也只笑笑,把这或真或假的艳羡照单全收。
医院门口的银杏树开始落叶时,有家属领着病人出来散心,满地脆黄的叶子,在脚步和车辙底下吱呀作响。也有小孩把落叶聚起来堆出爱心形状,在照相机里留下甜蜜天真的笑容,像一只只健壮淘气的小熊,他们带来的小狗在花丛里幸福地钻来钻去。
赵启平突然很想跟谭宗明说说话。
他记得谭宗明说过北京城里最好看的银杏,美如皇后。
这是谭宗明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前半段的城市。赵启平对这座城市有了天然的亲近感,谭宗明指点他去找的那些美食和美景,多半已物是人非。谭宗明感慨:“毕竟我已经很多年没在北京好好待过了。”这二十年里,他从归人变成了过客。
赵启平说:“不考虑抽时间来北京长住一段吗?现在正是好看的时候。”
谭宗明在FaceTime里笑:“小赵医生是在邀请我?”
赵启平说:“提个建议而已,北京市旅游局又没给我钱。”
谭宗明说:“不雇你当形象大使是他们的损失。”
赵启平被他逗乐,不再深究谭宗明不愿回京的缘由。许多人的人生里都有几个伤心的地方。
赵启平要跟谭宗明说的是另一件事。
今天有卫生系统的领导到医院里来视察,听说是考察医改试点的情况。所有人都如临大敌,还非得装作一切如常,领导是微服私访他们毫不知情。
带头的是位女领导,装扮朴素,气势十足,看起来很像外交部发言人。
赵启平跟谭宗明一形容长相,谭宗明想:明白了,这是我妈。
但他没跟赵启平说。他情愿赵启平把他当成一个单纯的商人。
当然赵启平的重点不在于领导视察,而在于他头一次看见了凌院长,业内赫赫有名的“一把刀”,江湖传闻无数。
“说起来,那个凌院长倒是和你长得挺像。”赵启平说,“完了,越想越像。谭总你是不是有个失散多年的双胞胎?”
“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是亲生的。”谭宗明又问了遍,“真的很像?”
怪不得自己亲妈刚打电话来说今天像是见鬼了,怀疑自己当年是不是少抱了个孩子。
“真的像。”
“那谁比较帅。我还是凌院长?”
电话那头笑得不行。好一会儿小医生的笑才止住。
“你比较精神。”小医生补充,“但凌院长比较帅。”
“巧了。我今天也在网上看见个长得跟你特别像的警察,还以为你转行了呢。”
“是吗?快告诉我在哪儿看到的。”小医生明显很感兴趣。
谭宗明把保存的视频发过去。说的是几个月前破获的一起跨省连环杀人案。小李警官身穿制服在镜头前陈述案情,浓眉大眼,赵医生觉得自己像在照镜子。
“不会吧,看来我得回家质问我爸了。”小医生醒悟过来,“谭总,你怎么还看法制节目?”
谭宗明笑而不语。其实这视频是老严第一个发现的,他只是借花献佛。
“我只是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多长相相似的人。还都凑到今天了。”
赵启平用专业知识回答他:“人只是基因的不同表达形式而已。对两组基因各自进行排列组合,是有可能得到相同表达的,只是这个概率非常低。”
谭宗明笑着问:“有多低?”
赵启平想了想:“大概跟我是谭宗明而你是赵启平的概率差不多。”
“你刚才说话方式真像我姐。”谭宗明说,“她是个科学家。”
“你们家一个留名,一个发财,搭配很合理。”
“其实我以前也是想留名的。没成。只好致力于发财了。”
笑容从赵启平的唇边生出来,他们互道晚安,挂断电话。窗外的银杏在路灯下舒展枝杈,落叶温柔。
温和而美丽的秋夜,适合饮酒、谈情和思念故人。
谭宗明给姐姐打了个长途电话,姐姐吃惊不已:“怎么想着打电话来?又和妈妈吵架了?你让着她点。”日常谭宗明通常用社交软件和邮件同她联系,他们从小因为种种原因不在一块儿长大,并非感情亲厚的姐弟。
“没有。我一直都让着她的,哪敢惹她。”谭宗明说,“只是今天听一个人说话,觉得特别像你。科学家的范儿。”
那边笑了:“科学家是怎么说话的呀?”
谭宗明照学了一遍,逗得姐姐直乐。
“诶,谭宗明,我可不是这么说话的。再说,你对讲逻辑、摆证据的说话方式有什么不满?”
“当然没有不满。”谭宗明说,“我觉得非常可爱,真的。”
“算你会说话。”姐姐问,“什么时候来密歇根?我和麦克随时欢迎,你外甥特别想舅舅。”
谭宗明说:“十月份吧,美国有个项目,到时候我去看你们。”
月亮悄悄移到窗前,谭宗明在客厅里坐了会儿,思考赵启平说的基因表现。他学过生物,没好好念。但他记得基因确实有千万种表现,就像人世间有千万种可能。
他做过很多精巧的投资筹划,也知道人生远比资本市场复杂。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人生的千万种可能里,他遇见了赵启平。模型里遗漏的那个变量,现在开始震荡他的人生。
有办法消除影响吗?谭宗明拿不准。他上楼打开那间琴房,用手指轻柔抚摸他买下的第一把吉他。
二十年前的Fender,年少气盛的他从一个玩票的公子哥手里截胡过来的,铭记着他一去不复返的幼稚和激情,失败与光荣。
拨响琴弦的刹那,那个傻小子好像在谭宗明身上复活了。他在他的肋骨里反复捶打,试图谋篡。
他关上琴房的门。
在院子里,在月光下,在无人知晓的战斗中,谭宗明重新夺取了主动权。他把那个傻小子从身上驱逐了。
再度回到屋子里的时候,他做出了决定:
不要去消除影响。而是,去消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