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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美梦与热望。

【谭赵】透明人间 03

※这回真是倒数计时了。挥挥手,往前走。


03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老爷子在ICU里躺了一个礼拜,终于转到普通病房。当然这个“普通”相比于真正几个病人合住一间的病房来说,那就一点也不普通了。原本医院说老爷子愿意在ICU里住多久都行,老爷子自己不乐意:坐老虎凳都没那么难受,赶紧把我放出去呀!老爷子的心肺功能还可以,暂时撤掉了呼吸机,每天就歪着头扭着腰躺在床上数叶子,要么就找谭宗明的茬儿。

谭宗明给他请了个新的女护工,姓谈,四十多岁,一身的好力气,给老爷子翻身跟玩儿似的。一张圆脸,两只眼睛笑起来都给挤没了,爱说话,叽叽喳喳像家雀,不到半天,连过来给老爷子检查的赵启平都知道她大姨家的小孙子在幼儿园尿裤子的光荣事迹了。老爷子刚拔掉导尿管,在床上憋得脸通红,不愿意当众解手。谈姐把夜壶递给老爷子:“您顾您的,我啥没见过呀!”抱着手转过身去,意思是我可没偷看。

 

谭宗明亲自送吃的过来。公司那边的事情他已经全权交托给安迪,自己专心在医院守着老爷子。闲杂人等一律拦着不让进来。

老爷子掀了掀眼帘,瞅门口一眼,拉长声音:“来了?”

他现在进食的情况稍微好些,不光靠营养液吊着了,能多吃点流食。谭宗明每次都把蔬菜都切碎蒸熟,拿破壁机打碎,再过滤煮成糊糊。

老爷子直皱眉头,不停翻眼睛,从嘴里费劲儿吐出句话:“这是给人吃的玩意儿吗?”

谈姐拿个小勺喂他:“老爷子,您看看您这孙子,生意做得这么大,还惦记给您做吃的,天天来看。我做陪护十来年了,没见过这么有孝心的,您还有啥好抱怨的啊?”

老爷子撇撇嘴,咽了半口蔬菜糊糊。他八十多岁还天天吃半斤红肉,喝一两白酒,胃口好着呢。吃这么没滋没味的东西,心里很不情愿。

“我来喂吧。”谭宗明从谈姐手里把碗接过来,又舀了半勺糊糊送到老爷子嘴边。老爷子闭上眼睛,死活不肯张嘴。

“您别把这个当糊糊,您想象它是牛肉,它就是牛肉;想象它是鱼肚,它就是鱼肚。”谭宗明派菜名给老爷子听,都是从前老爷子喜欢的菜,什么葱烧海参,罐焖牛肉,芙蓉鸡片,果汁鱼块,说得老爷子又把眼睛张开了,瞪着谭宗明:“成心气我!”

谭宗明笑了,把糊糊给老爷子喂进去:“我哪里敢气您呀。老爷子您快点好,出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要是拦着您就揍我。”

老爷子哼哼两句。这才像话嘛。

 

赵启平在门上笃笃敲了两下,手里端着个小药盘,笑得春风化雨。先跟老爷子打招呼:“老先生,吃饭呀?打针时间到了。”

老爷子正好有理由不吃糊糊,赶紧转眼珠,拿眼神找赵启平:“好,打针打针。”

谭宗明让王姐把碗筷收拾好,自己给老爷子擦了嘴,站起来冲赵启平点头:“辛苦了,还没下班?”

“打完这针。”赵启平把药盘放在桌子上,替老爷子把袖子卷起来,扎上止血带,找好静脉,再拆开包装取出针管,从小瓶子里抽出注射液,稳稳地将针头推进了老爷子血管。这本来该是护士干的活,但是为了体现院方对老爷子的重视,这些现在全归赵启平管。赵启平相当于多干了半个护士的活。

“老先生,针打完了,你睡个午觉休息一下,下午四点我再来看你。”赵启平把止血带抽走,把老爷子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又叮嘱谈姐,“午睡前再给他翻个身,轻柔按摩他的四肢。”

“明白。”谈姐干了这么多年陪护,护理经验丰富,根本用不着别人跟她交代。

“老爷子,我先走了。”这个星期都是赵启平在照顾自己,老爷子觉得他不讨厌,愿意跟他多说几句。

“这就走啊?”老爷子挪了挪脑袋,从白大褂往上瞧,对上赵启平一双笑眼。

“是啊,我还没吃饭呢,下午陪您聊。”赵启平端起了小药盘。

“我送你出去。”谭宗明知道老爷子留人肯定得是一通海聊,还是速速送人出去为妙。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把赵启平让出了房间,回头把门一带,向老爷子说:“您要么赶紧睡午觉,要么就把剩下的糊糊吃了,不然下午谁也不陪您聊天了。”

 

老爷子气得吹胡子,一字一顿骂:“小混球!”

谈姐朗声大笑,露出两排大白牙:“行啊,这都有力气骂人了。”

老爷子说:“我给钱,聊天。”

谈姐爽快地答应了:“聊呗!”一双大手搭着老爷子的腰,给他换了个姿势,让他正好面朝自己。“钱不钱的,能说话就行。您老人家姓谭,我姓谈,咱们没准五百年前是一家。谈,就是聊天,就是说话,人生就是这么点意思,您说对不对?”

 

谭宗明说送,那就送到底,一直把赵启平送下楼,送出了门。

赵启平说:“谭总回去吧,你再送就送到食堂了,要不我再请你一顿?”

谭宗明看了眼那幢掩映在樟树丛里的小楼,笑笑:“那就再送送吧,送你到食堂,我不进去吃了,等一会儿我就得走。”

赵启平忽然问:“谭总,你有没有看过《天下无双》那部电影?”

谭宗明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梁朝伟和王菲演的那部?”

“对。”赵启平伸手碰了碰花坛里的鼠尾草,有点毛茸茸的。“里头梁朝伟对王菲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无声无息都送了你一个月了,再送就送你回家了。’”

“赵医生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送你回家的,车子就停在外面,我下午还要回来的。”谭宗明停下脚步,微笑着看赵启平。“我觉得咱们俩应该算是朋友了,赵医生你觉得呢?”

赵启平噗嗤一笑:“行了谭总,走吧。你在病房呆久了也不好,影响老爷子休息,病人家属也应该出来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老爷子爱热闹,不能没人陪的。”谭宗明这些年忙事业,真正陪在老爷子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只能靠现在补回来,他还有点追悔莫及。

“不是还有谈姐吗?她最爱笑爱开口,能逗逗老爷子开心。”谈姐在医院里十多年了,骨科的医生护士都认识她。

“我也是冲着这点请她来的。”谭宗明请人打听了,原本想找个专业的护工,但六院的谈姐陪护很出名,他给加了钱才请到的,就图她能让老人家气顺。

 

两个人绕着花坛走,赵启平一路上都在跟人家打招呼,他带着谭宗明抄了条小路,从住院部后头的鹅卵石小道走,这里比外头安静很多,旁边都是菱形嵌套的小花坛,静得有些瘆人。

其实医院里有很多角落都是这么阴沉沉的,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放进来,待上一个月,很容易就把热情磨没了,把傲气撅折了。赵启平读书的那几年还成天思考人的命运和生死这种高深玄妙的问题,如今忙得脚不沾地,刷刷刷写病历的时候偶尔抬头,对面的患者露出或焦灼或茫然的神情,他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契诃夫:哦,生活啊……

这样的感慨在专业上毫无裨益,对于病患而言,比起无用软弱的同情,清醒的头脑、精准的判断和果决的实操能力才是真正能救命的。

 

生活着的人,永远无法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推动着自己走到了这里。命运是一个谜面,花费一辈子的力气可能也钻研不出谜底。于是他在病房里见到越来越多认命的表情。古人说:“人力有时穷。”其实人力时时穷,就没有不穷的时候,谁都得咬着牙把这生活拉住,不让它滑到一步之遥的深渊底下去。

 

谭家老爷子就不认命。赵启平很少见到这么健朗的老人家,真是热力汹汹的生命,走进了连皮肤都能感受到热度。谭宗明就不像老爷子那么外露,他显得很斯文,很沉稳,徐航评价他:“长了张菩萨似的脸,多贵气。”

谭宗明现在就顶着这张菩萨似的脸跟赵启平说自家老爷子年轻时的事情。之前他们也聊过,断断续续的,医生和病人家属,碰见了聊几句很正常。赵启平对老爷子的故事挺有兴趣,谭宗明也不厌其烦说给他听。

说起老爷子是1944年底参加的革命,体育系毕业,文化水平高,身体素质好,直接被挑中编入飞行大队,真正能开飞机的时候距离日寇投降也就半年时间。

“所以其实老爷子就打了六个月的日本兵?”赵启平问。

“是。期间还受伤被俘,关了差不多一个月。现在可不许别人提这段。”谭宗明小时候每次追问这段的详细经历,老爷子总是说对方给他上了怎样怎样的酷刑,什么老虎凳辣椒水抽鞭子夹手指之类的,以此激发谭宗明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愤恨和对坚贞不屈的抗日英雄的崇拜之情。谭宗明淘气的时候,老爷子就说:“你不知道那个老虎凳啊,夸嚓夸嚓……”小小的谭宗明马上不敢皮了,要不然肯定又要被老爷子来一顿爱国主义教育。老虎凳啊,想想都后怕。

“老爷子的战友还有活着的吗?”赵启平算了算老爷子的年龄,现在估计还活着的战友都差个零头就满百了。

“前年有个他带过的兵来家里看他,也快九十了。两个人喝了点酒。去年就没来了。那边打电话给我,说人没了,我还在出差,只能托人送了奠仪过去。不敢让老爷子知道,怕他伤心。”谭宗明顿了顿,“他哪能不知道呢,我们以为老人家糊涂,其实不糊涂,都不说而已。”

一切尽在不言中。许多人的人生,都在这个“不说”里被几笔写尽。

 

赵启平和谭宗明走出了鹅卵石小径,来到食堂门口。现在这个点儿,食堂都是人,热闹得不得了。

“到了,赵医生你赶紧上去吃饭吧,今天辛苦你。”谭宗明停下来,看了看手表,已经耽误了赵启平差不多半个钟头的休息时间。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都送到这里了,要不要上去吃完饭再走?”赵启平掏出卡问谭宗明。

谭宗明摇摇头,学着电影里说:“呐,这次真的不送了,保重。”

两个人也没挥手说再见,见面的机会还多得很。

赵启平蹭蹭蹭跑上楼,汇入人流之中。

谭宗明看见白袍的衣角扬起。

一群白鸽掠过天空,在大地上投下圣洁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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