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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靖】金陵宛转曲 第十七章~第二十章(全文完)

第十七章 孤城闭


  前线传来战报,北燕的军队已行十余城池,转眼逼近庆州。霓凰郡主领命驻扎金陵城北,隔着万里长江遥遥可见北地烽烟遍起。而南面的皇城之中,北燕的国师正在请求谒见皇帝。


  萧景琰和蔺晨在禁室内见到了安兹达。北燕的国师重伤初愈,神色疲惫,瘦得有些不成样子。他努力止住了自己的咳嗽,向大梁的皇帝问好。萧景琰免了他的礼,准许他坐着说话。


  安兹达先是转向蔺晨,问道:“蔺阁主可有找到阿里曼?”


  蔺晨坦然道:“尚且不曾。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安兹达笑了笑,面上泛起点血色:“乐意之至。不过我只能帮你引来他,若是蔺阁主要娶我弟弟性命,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蔺晨嗤笑一声,道:“放心,我只是问他要回约定好的东西。至于性命,要看他自己有没有本事留住了。”


  安兹达点了点头:“我自然是信蔺阁主的。”他向萧景琰行了礼,道:“如今北燕兵临金陵城下,罪臣虽则待罪阙下,仍望能为陛下分忧。”


  “哦,北燕的国师竟然愿解大梁之围。”萧景琰道,“朕,洗耳恭听。”


  安兹达一振衣袖长揖到地,他虽非汉人,但汉人的礼节却熟稔在心。安兹达道:“陛下请先答应罪臣一个请求。”


  萧景琰同蔺晨对望一眼,对俯首的安兹达道:“讲。”


  安兹达肃容道:“眼下北燕以大梁毁约罪臣被虏之名义出师,只要我站出来言明并非受屈被虏,会盟之事实为石清将军与我之私怨酿就,那北燕便师出无名。加之北燕军士皆疲于征战,慕容氏残暴跋扈,有此一变军心浮动,北燕不足惧也。若北燕当真退败,还请陛下派军护送我回国,助我除掉慕容氏。”


  安兹达一言已毕,对面两人心内俱是一惊。恐怕慕容氏早看出安兹达有不臣之心,才命石清杀掉自己的国师。只是安兹达是慕容氏亲自从一介奴仆提拔上来的国师,既恩之,又杀之,此中原委不足为外人所知。


  如今大梁除了正面迎战之外,唯有握住安兹达这枚筹码方可痛击北燕。


  蔺晨沉吟道:“若是慕容氏反咬一口,认定你已被我朝归化,那你所说的这一切岂不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安兹达道:“阁主所虑甚是。若是此番能令北燕君臣不睦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我依然有办法置慕容氏于死地。”


  北燕国师白皙秀丽的面孔在提及杀死自己的君主时连半分涟漪也无,似乎并非在谈论什么大逆不道的弑君之法,而是在品评一首风雅的诗歌。


  金陵城不出这样的人。或许连北燕也不出这样的人。他秀美如女子的嘴唇能同南朝的名士清谈论交,也能随时撕下仇人的血肉来。


  他是惯于饮恨吞声的人,只是仇恨的影子在他心中片刻也未曾淡去。


  萧景琰问他的留招是什么。安兹达微笑道:“来日陛下自当明白。只是事成之后,望陛下践行承诺。”


  萧景琰疑惑道:“朕不清楚你的目的是什么,如何信任你所言之事?”


  安兹达道:“若说我恨慕容氏,恨到想将他千刀万剐,可能取信于陛下么?”


  萧景琰道:“你若是承认是为了那些西域流民,朕倒能略微钦佩你些。”


  安兹达大笑道:“我的心思瞒不过陛下。如今还是先让我为陛下解除眼前的忧虑吧!”


  


  会盟之变后第八日,下起了同巨变那日一样的大雨。冷冷雨舌舔舐着整座城池,玄武湖在雨幕中一碧无底。


  这一日的早朝上,被囚禁在宫中的北燕国师在众人或愤怒或讶异的目光中步上金殿,当着天下人的面言明自己遇刺乃是与石清结怨所致。他声称少年时曾在石家为奴,后被拔擢到朝堂之上脱了奴籍,与石家兄弟素有嫌隙。石清将自己兄长石衍兵败庆州被褫夺爵位抑郁而终的事怪罪于当时庆州的守将也就是如今大梁的皇帝陛下,以及袖手旁观的自己,因此借由会盟之机生变,不惜一死以报兄仇。此举意在挑动两国对立,石清其心可诛。还望两国能解怨雠,重修于好。


  朝野登时哗然。皇帝却对此说法深信不疑,甚至颁下诏书,派卫士护送安兹达到金陵城北和庆州城宣讲事情原委。如此一日一夜下来,大梁军士皆觉愤慨,分明是北燕内斗,如何竟要我们大梁担这责任!隔岸相对的北燕军中虽禁言此事,亦有不少士兵窃窃私语为何竟让我们为这荒唐之事搏命。


  大梁皇帝甚至下令在长江南岸立一高柱,将石清尸首高悬于上,以示元凶就戮、不罪及他人之决心。


  事情进行得比预想顺利。安兹达便在金陵城北营帐中住下,由霓凰郡主派人护卫。


  


  是夜雨歇,云翳中微微露出月光。江风浩荡吹拂岸边如云营帐。这风声似乎无休无止,吹得人心里发慌。


  夜深且冷。悬在立柱上石清的尸首如风中残破的纸鸢缓缓晃动。最中心的那顶营帐上映出一道瘦长的影子。


  那影子闪进了营帐中,半点没有发出声响。影子的移动只带来一点微微的风,和一弯雪亮的刀光。


  刀光就架在营帐中沉眠的那人脖子上。只是再也不能进一寸。


  有清亮声音自暗中响起:“你终于舍得现身了。”


  那道影子笑了一笑:“让诸位等急了。”刀锋被剑刃格住,他叹息着收了刀。


  床上那人坐起来,摸出一支短短的蜡烛点上。烛火照亮了阿里曼浅色的眼睛,他似乎是愉悦地笑了起来:“安兹达,他们说你和大梁的人勾结,原来不是冤枉你。”


  安兹达点了点头:“确实不是委屈我。”


  蔺晨将剑尖送到阿里曼咽喉前,冷声道:“把解药交出来。”


  阿里曼并不在意那稍进半分便能捅穿自己咽喉的剑刃,他静静看着蔺晨,道:“蔺阁主,看来你也没有我想的那般聪明。”


  蔺晨道:“大概我比你想得无情。”他的剑尖往前递了一寸,鲜血从阿里曼脖颈上割开的口子冒出来。


  阿里曼望向坐在一旁不语的安兹达,冷冷一笑:“哥哥,你就这样看着我死么?”


  安兹达站起来握住了蔺晨的剑刃,血顺着剑身滴落在地上。他对蔺晨道:“蔺阁主,你答应过我不取他性命。何况你要的东西他还没交出来,不是么?”


  蔺晨道:“我不喜欢你们兄友弟恭的戏码。”他一双笑眼里分明带着杀意,望向阿里曼:“你违背了不伤萧景琰的承诺,我现在自然可以杀你。”


  阿里曼笑了笑,血更快地从伤口涌出来,顺着脖子将他衣襟染成红色。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安排。大梁的皇帝失去不好的记忆,成为你一个人的萧景琰,不好么?”


  蔺晨道:“大梁的皇帝或是萧景琰,对我来说并无区别。”


  阿里曼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安兹达握住剑身死命一转,蔺晨终于收了剑。


  安兹达欲上前扶住阿里曼,被他用刀锋逼开。阿里曼冷笑道:“你如今犯不着惺惺作态了。”他摁住颈上伤口,对蔺晨道:“我下的药不过是让人将痛苦的记忆忘却。看来皇帝陛下并未忘记阁主。你在他心里,总是欢喜比痛苦要多,我该说声恭喜么?”


  蔺晨拭去剑上血迹,道:“多谢。将解药交出来。”


  阿里曼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道:“这是你问我要的名单。大梁朝中与我有牵连的大小官员名字都在上面。我如今把它给你,你们不妨按图索骥去查他们罪证。剩下的不用我说想必阁主也能明白了。”


  蔺晨接过绢帛,略略一扫收入袖中,问道:“你要什么条件交换?”


  阿里曼的面孔微微扭曲,指向安兹达:“杀了他!”


  安兹达沉默不语。


  蔺晨道:“这不行。我已同他有约在先,要护他性命。”


  阿里曼冷冷看了安兹达一眼,道:“蔺阁主,是我先同你做的交易,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先来后到么?我答应给你给你名单助你拔除朝中隐患,你允诺我不插手会盟之事并且助我报仇。若你对自己的承诺尚有尊重,那就该兑现诺言。”


  蔺晨道:“你并未完全遵守当初的诺言。”


  阿里曼道:“我是没有。但蔺阁主敢说这几日算不上是快乐的日子么?皇帝陛下信任你,仰仗你,你们重拾了昔日美妙的回忆,不是么?这是我对你们当初救命之恩的报答,你不可反过来怨恨我不守诺言。”


  蔺晨只说了两字:“解药。”


  阿里曼擦去唇边血丝,缓缓道:“哈,我早就将解药给你了,蔺阁主。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日我送你的礼物么?愿他的口永远品尝到世上最甘美的滋味,愿他的手握住世上最荣华的权柄。”


  蔺晨想起微雪里的歌舞,红衣的小女孩将糖和胶递到他手上吟诵着祝福。


  原来一切早有预谋。亏他平生自负聪明,笑尽人间痴顽客。却原来自己也因为深藏于心的那点执着而一叶障目步入死局。


  蔺晨道:“你现在最好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阿里曼笑道:“我可以把这条命送给你。它本来就是为你所救。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将它保存三日。三日之后子时,我在宁妃塔等你赴约。你可以带我的另一位恩人来,我好当面向他表达我的歉意和谢意。”


  蔺晨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可以。”


  阿里曼道:“你不怕我趁机跑了么?”


  蔺晨道:“你还没有那么想活。”


  阿里曼大笑道:“不错。”他望向安兹达,眼神中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冷意,一时却又舒展了同他十分相似的眉目,释然道:“看来我始终是杀不了你。只是今后要杀你的不像我这般好打发了。愿你比我晚死几年。”


  说罢再也不看同胞兄长一眼,只向蔺晨提出最后一个请求。


  “我要将石清带走。”


  蔺晨略加思索,应道:“请便。”


  


  阿里曼撕下一领衣襟缠住颈上伤口,掀开了帐幕。账外不知何时已聚拢数百士兵,个个面上都是要将他生吞活剥神情。


  蔺晨自他身后走出,对霓凰道:“放他走吧。”


  霓凰同他四目相接,终是点了点头,挥手号令手下士兵:“放行。”


  阿里曼足下有些不稳,身前大半衣襟染血,却是神色泰然地穿过这数百人,走到了挂着石清尸首的立柱之下。


  他在江风之中站了片刻,面上似恨似喜。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割断柱上绳结,那尸首便顺着立柱滑落下来。


  石清尸身已是血肉模糊,难辨面目。


  阿里曼将那尸首揽到怀中,低笑了数声,方抱着尸首远去了。


  


  安兹达见阿里曼身影消失,转身回了营帐,默坐不语,自己翻出些纱布缠在手上。


  蔺晨道:“你从前很爱护你弟弟。”


  安兹达道:“如今也是。”


  蔺晨道:“他为何要杀你?”


  安兹达道:“三日之后蔺阁主便知道了。阿里曼总是更爱讲故事的那一个。”


  蔺晨问:“那你呢?”


  安兹达用牙齿扎好纱布,笑了一下。


  “我没有什么故事可说。”


  


  第十八章 南浦愁


  


  萧景琰并未责备蔺晨的莽撞。他明白蔺晨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细如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蔺晨将那装着糖和胶的小盒子找出来,足足看了半日,方道:“我是不是该找人来试一试。”


  萧景琰笑道:“你不是很有自信阿里曼不会骗你么?如今怕些什么?”


  蔺晨道:“干脆你别吃了。我瞧阿里曼的说法,这毒便是不解也不妨事的。”


  萧景琰拈起那盒中的糖与胶,两物皆莹润有光,瞧着与一般的糖胶有些不同。


  “蔺晨,我不愿意一辈子都做个糊里糊涂的皇帝。”萧景琰道,“昨日我去母后宫中看琛儿,站在门外听见他在里头说话,忽然便有些怕了。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可我却并不记得他,又怎么能真正将他当做亲生儿子对待?”


  蔺晨听他此言亦觉黯然,将手边清茶递与他:“你要吃便吃了吧。只是这胶的滋味怕是不太好。”他伸手掰下一小块胶放进嘴里,片刻道:“索然无味。”


  萧景琰大笑着将糖块掰下一些来塞进他嘴里:“尝尝这个。”


  蔺晨道:“又太甜了。”


  萧景琰道:“配不上你蔺阁主的舌头了。”他将剩下的糖和胶放回盒中,见蔺晨讶异,笑道:“等事情解决之后再吃也不迟。老天应当不会舍不得饶我这几日青春年少吧。”


  蔺晨道:“光留我一人变老了。”


  萧景琰道:“不老不老,你不是比我还小两岁么?”


  “原来你还记得。”蔺晨望见阿里曼送自己的那把琵琶横卧在花几之上,向萧景琰道:“听首曲子可好?”他起身拿来琵琶,在萧景琰对面坐定。


  “想听什么?”


  萧景琰望向窗外隐约可见灯火余辉的宝塔,心内一动,脱口而出的是:“《宛转曲》。”


  蔺晨点了头,笑道:“知道你要听这个。”


  琵琶在怀,转轴揉弦,琴声铮铮如玉。这曲子原本是极哀伤缠绵动人情思的调子,似游子回望故乡时无言泣涕。在蔺晨手里开阔雄健许多,有尺躯随遇、他乡埋骨之意。只是不论是清幽悱恻或是随遇而安,内中更有种苍凉情思不变。此曲再传百年千年,经无数乐师之手,那琵琶声里始终如附孤魂,引人为之落泪。


  一曲既毕。蔺晨看了看手中琵琶,叹道:“果然这曲子与这琵琶最是相配。常说曲有精魂,这曲子太过悲凉,果真不能时时听的。”


  萧景琰道:“传说宁妃娘娘病薨前数月,日日都要听这曲子,才弄得病体一发不可收拾,因此康帝才下令民间教坊清班不准再奏此曲。”


  蔺晨将琵琶放回几上,道:“宁妃娘娘病薨时不过三十岁,美人自古多薄命。她如今挂在宁妃塔内的那副画像,还是我祖父画的。”


  萧景琰引蔺晨来到窗前,道:“人人都说康帝情深,宁妃死后再未立妃,还建了宝塔供奉美人香魂。”他望着那宝塔华光道:“其实,宁妃娘娘并不是病死的。”


  “看来我猜的不错。”蔺晨道,“祖父自从建了这宁妃塔之后便隐居阁中再不问世事。我小时好奇问过他几次宁妃之事,他总不肯同我说。我便料想其中必有原委。”


  萧景琰道:“她是给人毒死的。”


  蔺晨皱眉道:“谁下的手?”


  萧景琰摇头道:“不知道。先帝在位时曾派我母后及其他妃嫔主持扫洒宁妃宫。我那时尚年幼跟着母后身边,进了那富丽堂皇的宫殿竟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带我的宫女一时不知哪里去了,我不留神便撞翻了榻边的一尊瓷瓶。母后怕人见到怪罪我,赶过来扶这瓷瓶,却见里头翻出的都是些乌黑药渣。本来宫中用药,药渣都要送太医院检验入册,宁妃死前缠绵病榻多时,每日吃药多过饮食,宫女偷懒将这药渣倒入瓷瓶也有可能。我母后又去查点寝殿内其他花樽瓷瓶,竟然处处都填了药渣。那药渣时隔多年本应腐烂成泥,瓶中的却还清晰可辨。可见药里必有古怪,分明便是有人着意所为,非是单纯懈怠。”


  “我母后心知不好。宁妃乃是先帝养母,先帝与她感情甚笃,若是查出宁妃之死另有蹊跷,宫中怕又是一轮腥风血雨。她嘱咐我不可将那日事情说出,只用帕子包了些药渣回宫。后来她便闭口不言这药渣里究竟有何物,全做没有这回事情。”


  蔺晨问道:“那你后来又从何知晓这药中有毒呢?”


  萧景琰道:“当年在琅琊山上你对我说了那番话……我其实时时记得。回到金陵之后总是心绪难平,我母后看出古怪,问我到底有何心事。我着实不想骗她,大约说了些不做皇子亲王之类的胡话,也不知她如何猜出就同你有关。那一日她称病召我入宫,将那药渣悄悄与我看了。里面竟有几味相冲的虎狼之药,久煮不烂,百年不腐,曾是皇室用来制药保存尸骨的,常人吃下去必定五内俱伤肠穿肚烂。这些药寻常太医院没有,只有皇帝私设的司药坊才有留存。可见宁妃必定是被康帝极亲近之人毒死的。她死得这般古怪,一向甚为爱宠她的康帝却连过问都未过问,便将她宫殿锁住,这不是十分蹊跷么?”


  蔺晨道:“除非,这一切本就出自康帝的授意。”


  萧景琰道:“宫中恩怨向来难以说清。恩爱荣宠若都是黄粱一梦,未免太令人寒心。康帝或许未必真爱惜宁妃,多是拿她替真正在乎那人挡去这宫中的冷箭罢了。”


  宁妃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却并无子息,只将先帝继来在膝下养育。后宫中不知多少人嫉恨她,活生生树成了靶子。康帝立储之时亦并未将嫡生的先帝列为首选,而是中意侧妃所出的大皇子。一贯不涉足朝政大事的宁妃特意上表言陈废嫡立长得厉害,康帝当时虽未有所表示,然十数日后宁妃便卧病在床,先帝亦被派往封地,不曾见上养母最后一面。


  宁妃死后,宫中对先帝的迫害愈剧,竟一路贬往西荒之地。幸得林帅和蔺老阁主相助,方得在康帝驾崩后回转金陵践祚。


  谁也想不到这生死相托的三位挚友日后落得个离心背德你死我活的地步。


  如今当事人皆埋骨黄泉,不知他们泉下相遇,到底是花底相看俨然如昨,还是恩怨已消永不复见。


  


  蔺晨忽然醍醐灌顶,豁然想通了许多事由,望向萧景琰:“所以你这许多年都在疏远我,莫不是怕我最后落得同宁妃一样的下场么?”


  萧景琰笑道:“大约是吧。其实也不尽然。只是后来发生许多事情都不在你我掌握中,稍一耽搁便又错过。真不知何处生出的这许多波折!”


  蔺晨问他:“如今你还怕这波折么?”


  萧景琰回望蔺晨,他的衣上是月光一般萧萧的白。


  “我从来都未曾惧怕这些波折,我只担心我们这般的欢喜,换来的是背后许多人的伤心。”


  蔺晨道:“你自己才是最伤心的那个,何必攀扯别人。”


  萧景琰转了脸去看那灯火,似是附和蔺晨,又似为自己解脱:“不错。伤心易生怨怼,渐渐觉得这天地众生莫不亏欠自己。克己愈严,忍耐愈深,怨怼便更重。世上诸多怨结,本就生于此二字。”


  蔺晨抱臂笑道:“怎么你如今较之原来通达了不少,竟也读些佛理来着么?”


  萧景琰道:“你当我真不学无术么?”


  两人相视一笑,同望西窗夜色。七层宝塔兀自矗立高崖之上,如同俯瞰人间的神女。


  玉颜渺渺,世上茫茫。


  萧景琰忽然道:“我也许猜得出阿里曼为何寻你在宁妃塔上相见。”


  蔺晨问道:“为何?”


  萧景琰道:“因为宁妃本是胡汉通婚所生,她的父亲是宫中一名胡人马奴。她身上,流着跟阿里曼他们相同的血。”


  倏然夜风吹起,几扇窗子都像给人从外面推开了似的敞开来。


  那把琵琶不知为何从花几上滑下去砸落地上。登时丝弦崩断,再不能奏了。


  


  约定的三日之期已到。蔺晨同萧景琰如约赶赴宁妃塔。霓凰本在北大营,念及如今飞流不在城中,执意要调拨一支卫队给他俩。谨慎起见,两人都换了劲装兵甲,卫队亦是全副武装整备齐全,唯恐那日会盟之变再演。出发之前却有红衣的小姑娘冲出来挡在两人马前。安赫尔不顾四周卫士阻挡,扯住蔺晨马缰道:“带我去见阿里曼。”萧景琰看了蔺晨一眼,准了安赫尔的请求,派了个士兵给她牵马。安赫尔自己翻身上马握住缰绳:“不用,我会骑马。”


  满月的夜晚,山中透亮如琉璃世界。万籁俱寂,偶尔有几声鸟啾虫鸣。马蹄上新换的铁掌分开春草,空气里是隐约青草香气。不到半个时辰,宁妃塔已在眼前,如它过去三十年间那样在这山中静静遍洒光辉,映得明月都失去颜色。正是四月里最宜人的气候,哪怕背后正有铁骑环饲,整座金陵城还是不管不顾地睡过去。


  塔角上挂着的铁马铜铃倏忽一时齐响,马队里传来不安的嘶鸣。宁妃塔忽然黯淡了下来,像是哪里来的风吹熄了这支巨烛。


  唯有那簇黑色的灯蕊在那月光下惨淡地立在宝塔穹顶。


  阿里曼。


  他将那塔尖上的宝石和金瓶卸下,如此宝塔顿失光华。他身上那袭黑袍宽大得过分,庄重得像是要参加一场祭典。


  只不过这一次的祭品,是他自己。


  


  蔺晨跃下马背,往塔中走去。萧景琰在他身后轻声道:“小心。”


  蔺晨回头笑道:“不必担忧。”


  他抬头望了一眼高塔上手执金瓶的阿里曼,那人静静地回望他。


  今夜,一切都将了结。


  


  第十九章 宝塔焚


  


  蔺晨登上塔顶,阿里曼望着他越走越近,唇边浮起一丝欣然的微笑,像是见到了多年的故交,正好将往事诉尽。


  蔺晨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我听着。”


  阿里曼道:“你果然是守信的人。”他转过脸望向塔底的萧景琰,向他致意。骑在马上的安赫尔高声唤他:“哥哥,带我离开吧!”


  阿里曼微笑着朝红衣的小姑娘点了点头:“我们就要离开了。”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蔺晨身上,忽然问道:“蔺阁主,你知道‘阿里曼’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么?”


  蔺晨记得那日教坊之中,红衣姑娘欢快的表情像只云雀:“我叫安赫尔,意思是蔷薇。我的哥哥叫阿里曼,是光明的意思。”


  阿里曼自顾自笑起来:“我骗了那个傻孩子。‘阿里曼’其实是黑暗的意思。光明是‘安兹达’。我们信奉的光明王名为安兹达,他有个孪生的坏兄弟叫阿里曼。在我们的国度,若是有人家生了双生子,哥哥能被赐予同光明王一样的名字,成为他的教徒;而倒霉的弟弟就只好一辈子顶着邪神的名字,连光明王的祭典都无法参加。”


  蔺晨凝眉道:“你恨你的兄长。”


  “谈不上恨。”阿里曼道,“毕竟我们的国家覆灭得太快,我几乎记不清小时候受过什么对待。安兹达他确实对我不差,他们总说他就是仁慈的光明王在人间的化身,必能带领我们这些亡国的流民重建起新的国度。”


  蔺晨道:“他选定的地方是北燕吧。”


  阿里曼笑道:“不错。正是北燕。北燕之所以招揽了大量西域流民,也都是他的主意。不过后来慕容氏对他疑心越来越重,便将那些流民都囚禁在荒城里,他只好加快动作除掉慕容氏,好扶他一手教导出来的那个傻皇子登基。”


  蔺晨问道:“你呢,你站在哪边?”


  阿里曼摇了摇头,轻轻叹息:“我不过是颗棋子,棋子也有自己的意志可言么?我不过是遵循皇帝传达给我的密令罢了。他要我破坏会盟,诛杀安兹达,我确实都做了。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罢了。这是常有的事情。”


  蔺晨道:“慕容氏不会这么想。你注定回不去北燕,他会杀了安兹达,也会杀了你。”


  阿里曼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不会死在他手上。至于安兹达,希望慕容氏还有这个机会能割掉他的头颅。”


  蔺晨一时沉默。夜风暗送铜铃声。蔺晨看见阿里曼的眼睛,他的双眼在黑夜里隐去了淡色的光芒,漆黑如墨。他想起庆州城里相互扶持着离去的少年,如今命运的轮盘将他们送回到他面前。


  他和其中之一在这宁妃塔顶对峙,了结最后之约。三十年前故事从何处开始,三十年后便在何处结束。


  


  阿里曼却在塔顶盘腿坐了下来。他邀请蔺晨也坐下。“蔺阁主,你看这满城的灯火,我已看足了十年。在北燕的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都看不见这么繁盛的灯火。那里多的是积年不化的冰雪,你从高楼上往下看,整个天地都是灰蒙蒙的。我不喜欢那种冷。我喜欢金陵,这里有很多水,很多花,女人们穿着漂亮的绸缎衣服,男人们也不只是会舞刀弄枪。”


  蔺晨道:“听起来你在北燕过得很不快乐。”


  “我不知道怎么活才是快乐。我天生过得便是这样的日子。安兹达他永远想着要重建安国,他快乐了么?慕容氏是北方的霸主,他亲手残杀了自己的父亲兄弟和五个儿子,他快乐了么?蔺阁主,你呢,你们心意相通却不能相守,你快乐么?”


  他的目光幽深,仿佛要在蔺晨心里留下烙痕。


  蔺晨只淡淡道:“我同他相见一日便有一日的欢喜,不能长相守,便不必长相守。”


  阿里曼道:“那么请允许一个将死之人献上他最后的祝福。”


  他将两手交叠在胸前,在明月下吟咏了异族的歌谣。


  唱完之后,他的唇边浮着释然的微笑:“希望你我之间的交易永远不要被你的皇帝陛下知晓。我猜他不喜欢用这种手段掌控他的大臣,对么?”


  蔺晨道:“多谢提醒。”他将那卷阿里曼交给他的名单从怀中取出,扬手将绢帛化成了碎絮。


  “我后悔同你做这桩交易了。我应当更相信他的能力才对。”


  阿里曼笑着看那碎絮散进风中,道:“其实你也并无什么损失,不是么。这场会盟本来就是骗局,慕容氏想借机除掉安兹达胁迫大梁,安兹达想借此反咬北燕一口逼死慕容氏,而大梁,只需要耐心等候便是了。当初你不也正是为此,才答应不会阻止我们破坏会盟么?”


  蔺晨道:“所以你只是在其中推波助澜了一把而已。石清他没能杀死安兹达,是因为你,对么?”


  阿里曼的眼神骤然一紧。


  许久,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他和我一样,都是活不了的人。会顾念旧情的人,不适合杀人。安兹达就知道这一点。”


  “你也是顾念旧情的人,不是么?否则当时你就该在安兹达身上补一刀。你放过了他,因为这一切都是你为他设的局。”


  阿里曼的身子震了震。


  “你故意将自己暴露在我面前,并且以朝中通敌的大臣名录同我作交换,换取我不插手会盟事宜。这些并不是为了完成破坏会盟的任务,而是在暗中为安兹达作掩护,好促成他多年的部署,引发北燕的内乱,借此逼慕容氏走上绝路。否则以你的能耐,安兹达不会有命留到今天,甚至连景琰也未必只受这点轻伤。但我不明白,你既然为安兹达做到这一步,三日前又为何自投罗网,逼我出手杀死安兹达?”


  阿里曼低声笑起来:“蔺阁主,你真是什么都想到了。我该谢谢你对我的欣赏么?”


  蔺晨静静看着他,道:“我要答案。”


  “不错,我确实是帮了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说受的苦都是拜他所赐。”阿里曼凄凄笑着,“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毁了我。”


  “蔺阁主,你还记得当年你曾在庆州城中赠了我们一把匕首么?当日我们兄弟两人逃出庆州城,沿路都是逃兵游勇。我们虽然一路遮蔽面孔潜行,但那些逃兵们穷疯了眼,什么都抢,连我们背的琵琶都不放过。我气愤不过,便用那把匕首杀了打头的几个,不料引来了更多的兵匪,连匕首都被他们抢了去。”


  “那些兵匪实际都是北燕撤退的军队派去沿路掳掠的。当时我俩以为定是活不成了,结果遇见正在清查违抗军令之举的石清。他救下了我们,带我们回到北燕,就在他府中为奴。”


  “可安兹达忘不了他的志向。他不是肯当奴仆的人。因此北燕的皇帝驾临将军府的时候,他冒死将自己献给了皇帝。”


  蔺晨心下一震。却听阿里曼接着道:


  “他被带入皇宫之后,我十分恨他,恨他将我就这样抛下。也恨石清,他许诺保护我们,到头来却一句话都不曾说。我也恨慕容氏,他是一匹豺狼。”


  “安兹达的官越做越大,没过几年就当上了国师。石家则一天天败落下去。有一天宫里派人来传我,说国师想见我。我心中十分欢喜,以为终于等到兄弟相聚了。结果并非如此。我根本没有见到他,而是被扔到地宫里待了三年,连太阳是什么样子都快记不清了。你知道每天都在杀人的感觉么,你喝水的时候,那水里都是血腥的味道,所以只能喝酒,酒里都是苦味。”


  “我终于见到了他。他站在皇帝身后。皇帝认为我足以胜任去大梁潜伏的重任,派给我二十名死士和五百两黄金。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骗我的。他选我去做这枚钉子,是因为我永远不会背叛他。”


  “我在地宫里想了很久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骗了我,还是别人借他的名义骗了我。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早就该想到,人的心是会变的。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复国更加重要。”


  “所以我不能不成全他。所有的西域流民都在称颂他的智慧和仁德,他们寄希望于他能真正带领他们在北燕站稳脚跟。我只好如他所愿。但这不妨碍我恨他。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他,我差点就这么做了。不过我早就决定去死,那他还是活着的好。”


  蔺晨忽道:“那你的心愿是什么?你活到如今单纯只是等死么?”


  阿里曼微微一怔,望向蔺晨。他的脸上忽然露出点微笑。


  “你是个好人,蔺阁主。难不成你是在后悔当初没能帮我们到底么?”


  蔺晨摇了摇头:“你既然下定决心了结性命,那么北燕在金陵城中的暗桩便不复存在。我不介意帮一个将死之人达成他的心愿。”


  “我的心愿……”阿里曼低吟道,“我将化为尘土,回归我的故乡。”他看着蔺晨,甚至带着点祈求的表情:“金陵城中剩下的死士我已清理干净,蔺阁主不必再担忧。其余我皆打点妥当,蔺阁主只要准许安赫尔在我死后将我送回故乡便好。”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蔺晨。“一切安排都在信上。安赫尔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他松了长长一口气,神情变得愉快起来。他望向塔底骑在马上焦灼不已的安赫尔,目光温柔。


  “安赫尔是我初到金陵时收养的孩子。她母亲是个歌女,病死了。我把她买下来的时候她连名字都没有,也不会说安国话。我给她取名叫安赫尔。红色的蔷薇。如今她已经这么大了,长成了值得托付的好孩子了。我死之后她定然十分伤心,还请蔺阁主开解开解她。她是个爽朗的孩子,叫她早日将我忘了吧!”


  蔺晨道:“我答应你。”


  阿里曼拂衣起身,指着足下宝塔问蔺晨:“蔺阁主,你知道这座宁妃塔的来历么?”


  蔺晨望向那碧瓦琉璃,颔首道:“我知道。”


  那又是一个残忍的故事。


  阿里曼道:“你听过《宛转曲》吧,那是我们安国一首古老歌谣的变调,人人都会唱这曲子。”


  


  残暴的猛虎掳走了姑娘,


  美丽的女郎不再歌唱。


  她把琵琶挂在最高的树上,


  风儿将她的琴声送回故乡。


  


  “让我将她一同带回故乡吧。”


  阿里曼望着深蓝苍穹,低声道:“蔺阁主,你应该离开了。”


  “火焰要升起来了,我将伴随明月回到我的故乡。”


  蔺晨没有说话,他看了眼月光下的阿里曼,知道有些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转身离开塔顶。


  


  第二十章 结同心


  


  许多年后金陵城中还在传闻那场大火。大火延续了一天一夜,宁妃塔轰然倒塌,焚成灰烬。从此金陵西望,再也见不到那座恢弘华丽的宝塔。焚烧产生的烟灰落在城西人家的屋顶上,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大雪。火灾过后,皇帝下令不再重修宁妃塔,将原本宁妃塔所在的皇家园囿整修之后卖与民间。不久此地便鳞次建起高楼华栋,成了金陵城中另一处风流游冶的所在。其间更有不少教坊将宁妃故事敷衍成剧搬上舞台,甚至私下奏唱被禁的《宛转曲》。皇家亦睁只眼闭只眼不予追究。


  那场大火焚烧起来的当夜,大梁的皇帝就在这宁妃塔下,眼睁睁见它一点点被焚毁。塔顶之人真将自己做了灯蕊,火光几乎是瞬间窜了起来。而后那满身火光的人竟然浑然未觉似的下到了塔内,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火势便迅猛到无可控制的地步。身后的卫队想要禀报皇帝速速救火,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不必救了。


  红衣的小姑娘哭到撕心裂肺,猛地要往火海里冲,被蔺晨制住拖在一旁。蔺晨将那封信交给她,道:“他留给你的。你不能死,他希望你送他回到故乡。”安赫尔颤抖着拆开了信封,眼泪扑簌簌落在信纸上,打得那信纸都湿透了。她忽然一声悲号,伏地大哭不止。


  众人都静静看着姑娘悲恸嚎哭。劫灰落在每一个人身上。萧景琰问走到身边的蔺晨:“结束了么?”


  蔺晨点点头,道:“结束了。”


  


  宁妃塔失火后的第二日,传来了北燕慕容氏暴毙的消息。


  传闻慕容氏在得知安兹达未死反而帮着大梁反咬了北燕一口之后,怒不可遏。杀了朝堂中几名同安兹达往来密切的重臣后,他提刀直入后宫之中,想亲手了结那个由安兹达一手教出的儿子。慕容氏的刀上尚且淌着皇子母妃的鲜血,皇子虽然失智,见了那鲜血反而发起狂性来,竟不顾对皇帝的畏怯抽刀狂刺。殿内那些护卫却对此剧变视而不见,竟任由发疯的皇子将自己父亲活活刺死。


  由此北燕王庭易主,压到大梁北境的军队被全数召回,金陵之围遽解。


  七日之后,霓凰郡主带领军队回到南楚。大梁皇帝亲自来送行。


  霓凰抱拳道:“陛下请回吧。庭生不待你说我也自会关照。”


  萧景琰道:“庭生便托付你了。他是个刻苦肯学的好孩子,若他愿意,便跟着你从军。倘若他另有志向,都可依他所愿。”


  霓凰笑道:“你果然是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如今很是个慈父的样子。”


  萧景琰叹道:“我是怕伤了他的心。”


  霓凰道:“心伤了,人反倒能活过来。”她垂下眼去若有所思,片刻又笑起来。


  “蔺晨呢,怎么不见他?”


  萧景琰道:“他护送安兹达回国了,今后北燕怕是都在他掌控之中了。”


  霓凰道:“这人面热心寒,怕也不是易与之辈。”


  萧景琰道:“同聪明人做对手总好过同疯子做对手,何况他当务之急是独揽北燕朝政、平反异族奴隶,咱们也可得个两三年的喘息之机。”


  霓凰沉吟道:“但愿如此。”


  她翻身上马,同萧景琰告别:“陛下保重。”


  “保重。”


  抖开缰绳,白马翩翩,载着她回到南楚。


  她的爱人永远留在金陵。


  


  萧景琰登上城墙北望。


  人皆有归宿。他的归宿就是金陵。他生在此,长在此,将来也会在此死去。金陵城里发生过许多事,有许多人来了又去。它是很多人的故乡,亦是很多人的异乡。视他为故乡的人埋骨在这里,视它为异乡的人终要归去。


  如今它静默无言地更换着时序。


  萧景琰说不出金陵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他曾想离开它,随便到什么地方去。


  而今他守着它,守着他的子民和国家。


  若是执着伤人,那便放下执着。


  他朝北方望去。


 


  另一个人在归来的路上。


  


  蔺晨将安兹达送过了庆州城,再往北就是北燕的地界,会有人来接应安兹达。遥遥可以望见马蹄扬起的烟尘。


  “我就送你到这里,接下来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蔺晨调转了缰绳,马蹄朝向南归的方向。


  安兹达在马上向他行礼致意。


  “蔺阁主,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不希望同你和大梁的皇帝陛下做对手。”


  蔺晨道:“我也希望如此。毕竟被你这样的聪明人缠上很是麻烦。”


  安兹达笑道:“蔺阁主谬赞了。”


  蔺晨道:“一般人可想不出让疯儿子去杀父亲这样的主意。”


  安兹达问道:“阁主是认为我这件事做得过分了么?”


  蔺晨摇了摇头。


  “父子相杀是世间惨事。我不愿谈论这些。只是,你要如何面对那痴傻的小皇帝?”


  那孩子惊恐的眼神在安兹达面前一闪。


  “他从小见了太多鲜血。既然当了皇帝,我便让他从此过着舒坦的日子,再也不叫他见血了。”


  


  他回想起第一次见那痴傻的皇子。皇子怔怔看着他,睁着一双略显呆滞的眼睛。隔了许久才怯怯握住他的手躲在他身后,口中叫嚷着:“血……血……不要。”安兹达环顾宫室并无血迹,不知皇子在恐惧何物。等看到引自己前来的那名红衣女奴才明白,原来他是将那女奴身上的红衣当成了血迹。他挥退那名女奴,摸了摸皇子的头顶,笑着安慰他:“没有血。你看,这里很干净。”


  皇子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有一段时间,安兹达甚至起了好好教导这名痴童的心思。这个孩子全心全意依赖着他,信任着他,这教他感到满意。因为他亲生的兄弟必将至死憎恨他,而他的族人虽然尊敬他,却没有一人明了他的孤独和痛苦。若是慕容氏没有那么快对他起疑,若是他能对慕容氏的暴虐忍耐得再久一些,他便不会将这个孩子再度推入深渊。


  教导孩子用匕首去劈刺染血的木桩时,孩子疯了似的大哭大喊,他久已麻木的心中竟然闪过一丝痛楚。


  好像一个小小的阿里曼站在他面前,流着泪指控他:


  “你骗我。”


  他确实是骗了他。无论是这个痴傻的孩子还是阿里曼。他们爱他,因此受他所苦。


  


  


  他的心突然没来由地震了一震。


  他似乎是在问蔺晨,又似在自言自语:“阿里曼他……终于回到故乡了吧。”


  他未能允诺做到的事情,阿里曼自己做成了。


  


  金陵城里的大火茫茫,焚尽一切。


  安赫尔在余烬里翻拣了数日,到处都是烧成焦黑的泥土和砖瓦,她翻到指节都可见骨,还是未能找出一片残存的骨殖。金陵城中有僧尼自发来为宁妃塔祷告。一片清音梵呗之中,安赫尔终于捧起一抔焦土装入陶罐,带着小小的陶罐离开了。


  她跳上停在金陵南门的马车,将装有焦土的陶罐和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陶罐都抱在怀里。车夫挥舞着马鞭,马儿“得得”跑起来。


  她要回到母亲心心念念的故国。金陵再好,她也不喜欢金陵。


  


  蔺晨望了眼西边残阳将尽的方向。那是宽广无垠的荒漠,有几道树的影子留在夕阳里。翻过这片荒漠,再越过三道高高的山峰,在一小片河流经过的绿洲里,住着崇拜光明王的人民。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会弹奏琵琶,一首接一首唱歌。在火堆和歌声之外,故国的城垣零落着倒在风里。安赫尔的目的地就在那里。


  


  他收回目光,再望向南方。南方已经陷入瑰色的薄暮中。一直放马往南去,水泽湖泊会越来越多,山势逐渐连绵逶迤。南方尽是绿意苍苍的密林。南楚的少年少女们活得如山间溪流两旁疯长的野花那般烂漫。在霓凰的庇护之下,庭生将跟随飞流和其他的少年们,在青山和水流之间奔走,长出更强健的骨骼和躯体。


  


  再往南去是南海。那是更加奇特的所在,到处氤氲着烟和水的气息。那是大梁最南的地方,天涯海角就在此止步。再远是无边的海,无解的情仇任凭海潮卷去。连宵就埋在邻水的高崖上。天地间只余这片海潮声息,她终于能安稳地闭上眼睛。


  


  不,这些都太远了,还得将目光再往近处放一段。那里有最闲适锦绣的城池。金陵。


  在金陵城里,春天开许多花,都带着富贵气,像从来不知风霜般娇柔。仲夏有窖藏的酒,有添了冰的八宝糖水沿街叫卖。秋日螃蟹佐酒,城郊都是一丛丛老菊。冬天阴冷,下一点点柳絮似的雪。


  


  他待在清寂的高山上,有时想念这红尘中的景致。想念红尘中有个人孤独地坐在这锦绣堆里。死而复生的故友坐在他身边,执意要同他饮酒。


  他劝他:“你不该喝酒。这会害你的命。”


  故友笑着呵手:“只喝这一口罢了。日后在我坟前休要舍不得浇酒。”


  他们寒山对坐,分饮了这浅浅一杯酒。


  而后他送故友下山,再投这红尘中去。



  红尘中有什么?


  春花秋月,是非爱恨。


  像是一条无尽长路,各人相伴一程,又各自转头往风霜里走去。


  他和萧景琰总在这长路中失散。兜兜转转都是些近在咫尺的错过。


  已是二十年了。


  所幸仍有可追之期。

  

  


  他轻轻拍了拍马儿的脖子。


  马儿带他回金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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