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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美梦与热望。

【谭赵】透明人间 09

09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进了医院一楼大厅,观察一下楼层指示,就能明白什么病最拖人,哪种病最要命。骨科是六院的传统优势学科,占了整整一层,妇科也要占一层,普外、胸外和神经外科一起分一层,心血管内科、消化内科和神经内科分另一层。肿瘤科单独占据高层,综合病院的肿瘤科大夫不敢给狠药,病患大多直接被专业的肿瘤医院分流了。门口的号贩子眼光毒,能从浩浩荡荡的挂号队伍中一眼分辨出谁是刚下火车的外地病患,悄悄把手里的号露出来:“你排队要排到什么时候啊?今天看不着等明天,旅馆的钱也得两百多吧?你看这个号是专家门诊,包你早上就看到,这个还不行啊,有特需的,做彩超都不用等。”

从住院部后头的小门出去,一整条巷子的生计都靠医院维持,卖医疗机械和义肢的最多,康复中心和中医诊所的数目一只手还数不过来。卖灵芝孢子粉的这几年不行了,改换了名目叫“草本疗法”,实在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草本,也不知道能疗出个什么花样。

医院里虽然是实打实的繁忙景象,但是跟“生机勃勃”这四个字怎么也挨不上边。站在楼上往下看,所有人都茫然地东张西望着,被两道曲曲折折的隔离带引导着艰难地向挂号窗口挪动,忍受着后头或狡黠或焦灼的插队请求和护士们大呼小叫的吆喝,各自脸上带着沉默、厌倦和不甘的表情,不知道该诅咒这家医院还是诅咒自己。

 

天气越来越冷,骨科越来越忙。骨骼关节不好的老头老太太到了冬季犯病,就得到骨科来报到。加上年关将近,喝酒聚餐的多,回乡探亲的也多,路上交通状况不好,交通事故的肇事率飙升,往骨科送的伤员也跟着增加。

赵启平今天上午接了一起交通事故的急诊。伤者是一对小夫妻,丈夫原本准备陪妻子回老家的,结果路上下了点雨,前面的大货车打滑侧翻,轿车和大货车严重追尾,又被水泥整个埋住。还好围观群众挺热心,赶紧把水泥一包包清走,把丈夫拉了出来。还好,男的只断了几根骨头。但是副驾驶座上的妻子情况不容乐观,头部受创,左腿卡在被压扁的车头里拔不出来,人已经近乎休克。

急诊室紧急处理之后,伤者被转移到赵启平手上。家属情绪很激动,央求赵启平千万要保住她的腿,否则一辈子坐在轮椅对她打击太大了。她才刚结婚,又新考上了国税的公务员,眼看着生活就要越来越好,失去一条腿的话那这一切都毁了。

赵启平把向他下跪哀求的老人拉起来,心里不好受,还是只能用最专业最审慎的语气对老人家解释:“病患的左腿关节骨头缺损,肢体血供受了严重破坏,现在不截肢的话,我们无法确保她的生命安全。”

护士经常见这种场面,立刻过来帮赵启平脱身,带着家属去洽谈室签同意书去了。

 

手术连着做了五个多小时,赵启平从手术室出来天已经擦黑。伤者已经被转入ICU病房观察。他刚收拾完回到办公室,发现门口有个头上缠着绷带的年轻男人在等他。男人红着一双眼睛,拄着拐杖朝赵启平一步步走过去。

直觉告诉赵启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现在门诊已经结束,本来保安会来巡查每层楼的,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人放了进来。

“你好,现在是下班时间,有事请明天再来。”赵启平缓缓向身后退了两步。

男人一言未发,猛地挥舞着拐杖扑了上来。这种金属制的拐杖看起来蠢笨,但实际杀伤力不比高尔夫球杆和棒球棍差到哪里去。赵启平当然不会蠢到空手接白刃,电光火石瞬间转身就跑,拐杖在他身后“唰”地扫过,险些就要砸到他后脑勺上。

那男人腿脚不便,只是一位挥着拐杖,试图把赵启平逼到墙角。赵启平边往安全通道跑边赶紧按下墙上的火灾报警器,瞬间整栋楼层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保安赶到的时候,其实赵启平已经把男人摁在了地上。那副拐杖被远远踢到了一边。赵启平虽然看着瘦削,但健身房不是白跑的,论力量还真不差。

徐航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看小赵瘦,一身腱子肉啊。”

赵启平碰了碰脸上被拐杖蹭出来的血痕,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主任,你还不如不安慰我呢。”

很快整个骨科都知道赵医生被某个不满自己妻子被截肢的神经病给袭击了,轮流来看望赵启平。赵启平对袭击的细节闭口不言,总不能说自己被个瘸子举个拐杖追了一路吧。大家纷纷表现得义愤填膺:这医生还是不是人干的活了,一点保障都没有的。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这人还胆敢毁我们科室颜值标杆的脸,必须法办严惩啊!

身为当事人的赵启平始终维持着高冷的表情,众人表示理解,出了这种事心情肯定不好。其实赵启平只是因为脸上受伤,做稍微幅度大一点的表情都疼得龇牙咧嘴。

徐航来问他是否要报案,赵启平绷着一张脸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老大你决定。”

“科室里决定先放你几天假,你把伤养好了再回来。我们骨科的门面,要是脸上留了疤我可吃罪不起。”徐航伸手轻轻戳了下赵启平脸上的纱布,“你也别委屈,今年科里商量好了,推你当先进。”

“先进不先进另说,我这算工伤吧,您别忘了把津贴发我就行。”赵启平闻言动了动眼珠子,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对了,您跟大家都说一声,别再来参观我伤情了,我都感觉自己跟动物园里的动物没两样。”

徐航哈哈一笑:“你现在可不就是咱们科室里的大熊猫嘛!”

 

赵启平得了个根本不想要的假期,很是发愁。父母家是回不去了,老爹肯定要拿这个说事坚决劝说他转行,老妈不用说,一定心疼得要死,他可不想给父母添堵。脸上还没消肿,出去浪也不像个样子,只好窝在嘉林花园怒打游戏。

把对手杀得嗷嗷叫的第三天,谭宗明来了个电话,赵启平接起来,把手机用肩膀夹着贴到耳侧:“谭总,有事?”

谭宗明耳朵尖,听到电话那头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问赵启平:“小赵医生,你忙吗?”

赵启平放了个大招,秒掉对方一个辅助,对方在聊天面板里连骂了好几句“卧槽”。

“忙倒是不忙,谭总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岂止是不忙,他都闲到发霉了。

“我想请你到家里再给老爷子看看恢复情况,他怎么也不肯去医院。”谭宗明顿了顿,“当然我不会让小赵医生你白跑一趟。”

谭宗明不愧是个商人,能用钱解决的绝对不拿交情去换。之前赵启平也去老爷子那里看过,结束之后谭宗明总是即刻便将酬劳转过来。

“朋友归朋友,看病归看病。”谭宗明如是说。

赵启平最近心情很不愉快,于是他就用了“买买买”这种非常简单粗暴的方法来排解不良情绪。作为一个古典乐迷,换音响设备是有瘾的,前天他把五个月前购置的那套音响再度升级,从卡里刷了一大笔钱出去。他虽说收入不错,但开支也多,自然是不介意挣点外快的。

话糙理不糙,有钱不挣王八蛋。

赵启平做了不到半分钟的思想斗争,回复谭宗明:“好的,我马上过去。”

他挂掉电话,两个大招连发把对面的输出给炸成了渣渣,屏幕上弹出“Game Over”。那人在聊天面板里让他别跑,要求再大战三百回合。

赵启平十指如飞,在面板里留下胜利者的宣言,存档关机去也。

——“这位朋友,请正确认识自己,赶紧砍号重练吧。”

 

谭宗明一见赵启平,眉头微微蹙起,指着他脸上那道血痕问:“小赵医生,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没什么,被猫挠了一下。”赵启平有点心虚地侧过脸,跟着谭宗明进屋。

“打狂犬疫苗了吗?”谭宗明可不是一路老老实实读书的乖孩子,一眼看出赵启平脸上明显是个被刮蹭出来的伤口。赵启平不跟他老实,他也起了坏心眼要逗逗赵启平。

“嗯,打了。”赵启平支吾着应了一句,赶紧在玄关换好拖鞋。

谈姐端着口大汤碗从厨房钻出来,见到赵启平十足开心,出声招呼他:“小赵医生来了?谭先生说你要过来吃晚饭,我给炖了竹笙鸡汤,一大锅呢!”

赵启平转过去看谭宗明,电话里谭宗明根本对晚饭的事情只字未提。

谭宗明给了他一个微笑,说:“来都来了,吃顿饭是应该的。晚饭以后再给老爷子看吧。”

这几天赵启平发现自己根本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热爱生活,一个人懒得出去买菜做饭,看到残羹冷炙又糟心。连着叫了好几顿外卖,都快吃伤了。他闻见鸡汤那股清甜鲜美的味道,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也是炖了八个钟头的吗?”赵启平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这回炖足了十个小时,我亲自指导的。”谭宗明笑起来。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那片美丽的秋光,那时空气里总是浮着一层香海桂花蜜似的温柔浅黄。

 

吃饱喝足以后,赵启平给老爷子做检查。刚才在饭桌上赵启平就发现了,老爷子好像有点提不起劲的样子。老爷子虽然年过九十,但先前见面的时候双眼还有精光,头脑清楚,声音洪亮,现在他的眼睛却蒙上了一层薄翳,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神采。

赵启平是医生,知道这是老人家快要灯尽油枯的迹象。先是眼里的火冷下去,头脑变得越来越迟钝,再后来生命的热度也会渐渐消散。他单腿蹲在老爷子的摇椅前,握着老爷子的手,轻声说:“您身体难受不难受啊?觉得累不累?”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赵启平站起身,示意谈姐给老爷子盖好毯子。他带着谭宗明走远几步,对谭宗明说:“还是让老人家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关节问题不大,血压脉搏之类的还算正常,但要小心其他器质性方面的问题。”

老爷子不知怎么听见了“医院”这个字眼,大发脾气,高声嚷着:“谁敢让我去医院,老子不去医院!”

谭宗明快步走过去安抚老爷子,把掉落在地的毯子重新盖在他腿上:“老爷子,没人让你去医院。是我要去医院体检,不是您。”

老爷子眼神直愣愣地落在谭宗明脸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宗明你生病了?爷爷派车送你上医院。”

“不用了爷爷,我让齐叔叔骑车送我去就行。”谭宗明拍了拍老爷子的手,让他安心,又叮嘱谈姐,“送老爷子去休息吧,我把赵医生送出去。”

目送两人离开,老爷子抬手一指赵启平的背影,悄悄问谈姐:“这人是哪单位的啊?”

 

“刚才真是抱歉,老爷子现在脾气就跟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着。”谭宗明把赵启平送到路口,语气十分歉疚。

路上梧桐的叶子凋谢殆尽,又白又冷的月光痛痛快快地洒下来。

赵启平拉开车门,请谭宗明留步。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受什么委屈。不过你不能太依着老爷子的性子了,检查还是早做为妙。”他在明亮的月光里眨了下眼睛,歪着头看谭宗明,“你也早看出不对劲了吧,为什么要拖到现在?”

谭宗明没有回答,反问赵启平:“小赵医生,你脸上的伤不是被猫挠的吧?”

赵启平下意识捂住了左脸,有点生气:“这跟谭总你没什么关系吧?”

“如果你觉得有隐瞒的必要,那我以后就不问了。”谭宗明微笑。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上次说这话,还是在替急救后双手麻痹的赵启平擦汗的时候。彼时小赵医生红着脸躲开了他的关心,他也是如此解释自己动机的。

 

“好吧我实话告诉你,我这伤是被病人家属给揍的,因为我切掉了他老婆的一条左腿,你满意了没有?”赵启平心绪翻腾,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快都冲谭宗明发泄了出来。

他知道这样迁怒很没有风度,毕竟谭宗明实在无辜。可他心里那道情绪的堤坝缺了口子,愤怒的洪水湮没了勉强维持的理智。他不是圣人,自然会有愤怒到无法自拔的时刻。

伤口剧烈疼痛起来,像是要把那些无力、狼狈和绝望统统烙在他脸上,瞬间逼出了他的眼泪。

医者不能自医,救人者和被救者所求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啊,上初中的时候可淘气了。有一回,就在学校外面那个普希金雕像旁边,我和五六个高中的混子打架,脑袋磕到那个底座的角上,血流了一地把我自己都吓坏了。从医院回来以后又被老爷子抽了一顿,有小半年都没敢再在这附近招摇。”谭宗明扶住车窗,目光悠远,低低笑了一声,“所以你脸上那个伤,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赵启平没说话。

“你是个好医生,永远不必为自己感到羞耻。”谭宗明的声音很轻,却有奇妙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赵启平心里愤怒的潮水渐渐退去,耳朵上还有一点红,鼻音有点重。

“那个……抱歉。”

“我得数数咱们认识以来互相说了多少个抱歉了。”谭宗明说,“不过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小赵医生,你认为呢?”

 

赵启平不响,只是盯着谭宗明。

“你刚才那个故事该不会是骗我的吧?”他实在想象不出眼前风度翩翩的谭宗明拎着搬砖拍人的臭屁样子。

“我有证据。”

谭宗明笑了,索性低下头让赵启平亲自鉴定。

赵启平微凉的手指拂过谭宗明的头发,在那道狰狞伤疤上流连。

“线缝得不好,留了很深的疤。”赵启平感慨二十多年前的缝针手法太粗糙。

纯白的月光把两人洗了又洗。

他脸上的痛楚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下来。

 

明天一定要回去上班,赵启平暗自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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