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b:_星岛消波块_

人生是美梦与热望。

【云次方】无尽时

纯属虚构,随便写写。

算是无差,非得说的话,那就是龙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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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谁先喊的,等郑云龙从入学的兴奋劲儿里缓过来,大家都开始叫他“大龙”了。

班主任肖杰召集全班开班会,通知大家元旦要举办文艺汇演。这才刚入学,离元旦还有三个月,一群皮孩子都有点不以为意。肖老师只好使出撒手锏:演出表现算我这门课的平时成绩。底下一片哀嚎,讨价还价未果,肖老师掏出裁好的小纸条让班长发下去。小纸条每人两张,一张写名字,一张写曲目,收上来由他抽签,两到三人一组,随机匹配曲目。意思就是你们看着办,自己挖的坑得自己填。

阿云嘎被叫到讲台上负责记录分组。他展开肖老师递给他的那两张被叠得皱巴巴的纸片,第一张是他自己写的,第二张上面的字迹潦草,只能看出一头一尾是“郑”和“龙”字,中间被马虎掉了,不知道是“大”还是“龙”。肖老师伸手点了点坐在教室后排傻笑的某人:“郑大龙,你和阿云嘎一组。”

郑云龙举手:“老师,我叫郑云龙,云从龙的那个云龙。”

“好了郑玉龙,你和班长一组。”肖老师无视他的抗议,又从写曲目的那堆小纸条里抽出一张让阿云嘎记下,“我看看……《天边外》,哟,便宜你俩小子。”

《天边外》是他们声乐表演课上学的第一首音乐剧歌曲,这班里不少人都选了这歌,果然后续还有好几组也抽到了《天边外》。

肖老师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妙啊,正好打擂台。”


这群天南海北来的新生入学不算久,彼此算不得熟稔,有时候在人人上聊得热火朝天,迎面碰上还记不起名字。阿云嘎年纪比他们都大几岁,又在社会上历练过,在他眼里这帮同学都是小朋友,能照顾的地方他绝不推辞。

郑云龙入学时剃着短短的寸头,身材高挑,有运动员的体格,经常攒一拨人上灯光球场5V5。他的相貌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脸上属于小男生的稚气没有完全脱去,一笑就露大白牙,用外号“诗人”的那位室友的话来说:“在海风般爽朗的笑容里藏着一丝浑然天成的二缺。”郑云龙扑到床上摁住诗人一顿揉搓:“说谁二呢说谁二呢?把我的鱿鱼丝和海苔吐出来!”

一开始,阿云嘎是很少参与这种打闹的。二十岁是个分水岭,跨过去和没跨过去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从高中一路上来的男孩子们心性更像小孩,在这些刚学会飞的雏鸟一头扎进林子里,被更广阔的世界迷花了眼的时候,他已经看过了风雨和黑夜,现在安稳的学生生涯对他来说是难得可以依靠的树枝。

他喜欢在宿舍里看电影或者捧着报纸学汉语。他有个小小的MP3,是庆祝自己考上大学的礼物。有时候室友们吹水打屁吵吵嚷嚷,他要是不想参与就戴上耳机听会儿歌。诗人刚从大龙魔爪下解脱,一手揉脖子根儿一手指着阿云嘎说:“你瞧瞧人家班长多端庄。”郑云龙踹他:“去去去。”阿云嘎把食指轻轻压在嘴唇上,示意两个活宝小声:“你俩轻点,胖子写作业呢。”

胖子其实不胖,相反他比班里大部分男生都瘦点。据他说这副苗条身材是他用好几年来没吃过一顿饱饭的代价换回来的。作为一个喝凉水都能长肉的可怜孩子,从前他是个敦实的小胖子,大家看过他空间照片之后发现此言不虚。虽然一身肥肉是甩掉了,但“胖子”的外号还跟着他。此时胖子果然盘腿坐在床上如老僧入定,跟空白文档大眼瞪小眼,时而用一指禅打出几个字,又烦躁地狂按删除键,对宿舍发生的事情充耳不闻。

“屁,他给学姐憋情书呢。”郑云龙长腿一伸,挨到阿云嘎身边坐下,抢了一边耳机塞自己耳朵里,“听什么呢?”

阿云嘎被他猛地吓到,无意间按错了MP3的切歌键,原来在听的《鸿雁》就变成了中国音像出版社的普通话教学。郑云龙默默摘掉耳机,拍了拍阿云嘎肩膀:“老班长,加油。”他摸到自己的桌子边坐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决定找找有没有什么音乐剧的新资源。

他熟练地登上六维论坛,逛了一圈,开始下载种子。男生宿舍都是上下铺的构造,几张桌子并排搁在宿舍当中,往往沦为男孩子们堆衣服杂物的所在。郑云龙从诗人漫溢的衣服堆下掏出一瓶矿泉水,才发现阿云嘎一直在背后注视他。

“干嘛,班长你也想看?”他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水,诗人躺在床上把杂志一掀,小声吐槽他:“你丫水牛啊。”

阿云嘎确实有些好奇,他对上网冲浪没有其他几个人那样上手,平时要下什么比较难找的资源都得用酸奶疙瘩贿赂胖子。郑云龙这下逮到机会,总算有他比嘎子懂得多的地方,当然恨不得倾囊相授:“你就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把ipv4换成ipv6就行了!”

笔记本屏幕上跳出下载进度条,速度嗖嗖的。郑云龙一脸得意地转头去看班长,阿云嘎俯下身靠着他,冲他笑一笑,眼里流露出敬佩和感激的神色。郑云龙轻咳了一声,慌忙偏过头:“其实很简单啦,待会儿我把我的账号给你,记得下载的种子最好不要删,我们宿舍共用一个账号升级比较快。”说着说着,耳朵慢慢红了。

阿云嘎搭着他的肩膀,凑得离屏幕更近了些,语气里有些惊讶:“咦,居然还有06版《金沙》?”

“是啊,不是要唱《天边外》吗?”郑云龙不自然地侧了下身子,把电脑推得离阿云嘎更近些。虽然他平时跟诗人他们打打闹闹,但却很少跟人在这么安静的时候保持如此亲密的状态,好像有点……过于缠绵了。

“原来你还记得,看看谁天天睡得像个小羊似的。”阿云嘎笑,可能是汉话没学太好,他总会冒出些奇奇怪怪的比喻。

学校排练厅容量有限,除去上课时间,新生们只能挑到犄角旮旯的时间去用排练厅,要么赶一大早,要么等午休,再不然就晚上关门前争分夺秒。阿云嘎预订了几次早上的时间,愣是没把郑云龙喊起来。

诗人看郑云龙的心虚样子幸灾乐祸:“嘿嘿,嘎子哥你喊他喊得太温柔,他爬得起来才怪。听我的,下次用高音喇叭怼他耳朵边上。”话刚说完,一只硬邦邦的袜子飞了过来,郑云龙作势还要再扔一只给他凑对:“就你话多。”

“诗人说得很有道理。”阿云嘎点了点头,表示可以考虑诗人的建议,从此郑云龙不时在清晨陷入被魔音穿耳的噩梦。班长真是说得出,做得到。

“不过能从网上下到《金沙》还挺好的,我还想去看看有没有碟片呢。”阿云嘎赶上了五道口地区打口碟零售行业最后的荣光,帮着当时的朋友们摆过几次地摊。

“班长你还认识买打口碟的啊?什么时候咱们一块儿去五道口淘淘?”

每个初来北京的文艺青年都会被地铁口那些神神秘秘推销打口碟的小贩所吸引,而五道口,更是一块位于宇宙中心的文艺飞地。

“我那帮朋友现在都转去开咖啡馆了。”阿云嘎认真思索了一下,“你要的话我让他们帮忙找找有没有认识的书店老板,他们那里应该货比较多。”

他想到什么似的,起身去自己柜子里翻出本书,嘴里念念有词:“应该就在这本里面。”翻过几页果然笑起来:“没错,是这个地址。”

郑云龙接过他手里的书,是拜伦的《唐璜》。那书看起来有些年头,某一页上记了一串联系方式,地址在丰台。

阿云嘎说这是当年有过几面之缘的书店老板,那时候他想换个工作,当时的室友给他搭了条线,书店老板有个开酒吧的弟弟正在招驻唱歌手,让他去试试。老板随手抓了本书记下自己店铺的地址,说有事儿让阿云嘎上店里找他。

“有空一起去看看,丰台的话一个半小时也到了。”阿云嘎笑着提议。他不笑的样子有些冷峻,笑起来却很亲切。他不是普遍意义上蒙古人或者通古斯人那种英俊,反倒高鼻深目,有马驹似的眼睛。

他微笑着看向谁的时候,会让对方觉得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被他凝视着难免会有一丝羞赧。郑云龙此刻就有些难为情起来,他抓着那书翻来覆去,假装念纸上的诗句。

“我对你的爱就是对人类的恨,因为爱上了人类便不能专心爱你。”

斜对面闭目沉思的胖子猛然间“嗷”一声跳起来,大喊:“有了!我有灵感了!嗷嗷嗷嗷嗷嗷!女神等我!”下一秒便被天外飞来的书本砸倒,全宿舍异口同声:“你丫闭嘴啊——”


国庆节到了,旅游的去旅游,回家的回家,宿舍就剩下阿云嘎和郑云龙两个人。阿云嘎是独自一人在北京待习惯了,郑云龙则是被郑妈妈安排了任务,要去拜访在北京的亲眷,去年他来北京上艺术课没少受人家照顾。郑云龙自觉打小不算是能让爸妈省心骄傲的乖小孩,但过了十八岁那就得当个爷们担责任了,反倒让郑妈妈觉得他成长不少。他坐了好几个小时的地铁把爸妈寄来的特产送到亲戚家里,婉拒人家留饭的好意,又吭哧吭哧坐了好几个小时地铁回来,一进宿舍就浑身散架似的往床上一滚。

“班长,饿。”郑云龙瘫在床上哀哀叫唤。

阿云嘎批评他:“你怎么上床不脱鞋?”他把拆下来的被套叠好放在一边,正好趁着这几天秋高气爽换下床单被套。

郑云龙左脚蹬右脚,把两只鞋子甩到床下,继续叫唤:“饿。”

阿云嘎无奈地帮他把两只鞋子摆正,问他:“你不是上亲戚家去了吗?怎么不吃饭?”

“不是很熟的亲戚,我这人怕尴尬你还不知道嘛。”郑云龙蹭过来,目光殷切地盯着班长。

“那你坑我的零食就不尴尬了,是吧。”话虽如此,阿云嘎还是从抽屉里拿了嫂子给寄来的酸奶片扔给郑云龙,“还要奶茶吗?我这儿现在只有速溶的那种。”

跟阿云嘎更熟一些之后,郑云龙得出几点结论:一是内蒙男人铁汉柔情;二是内蒙零食无敌好吃。

他一边嚼着酸奶片一边看阿云嘎忙前忙后给他冲奶茶,没有其他几个宝贝室友在宿舍里插科打诨,一切都显得那么静。某个晚上宿舍里人都到齐,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情,难得像此刻那样安静,阿云嘎忽然笑着说:“今天的马儿都在喝水啊。”搞得大家云里雾里。

郑云龙把咸奶茶一饮而尽,笑眯眯把杯子搁到桌上,豪情万丈地一挥手:“走吧班长,我请你出去吃饭。”

阿云嘎说:“可是我已经在食堂吃过了。”

郑云龙拖着他出宿舍:“走吧走吧,请你吃麻辣烫,真的巨好吃!”


郑云龙说的地方在民大附近,那里向来是附近高校学子的钟爱之地。小吃五花八门,价钱公道,不至于榨干学生可怜的钱包。那些曲折的小巷子里又藏着许多便宜的旅馆,方便情投意合的男女就近灭火,老板娘们见多识广,你就算牵头骡子进去都不会抬一下眼皮。

阿云嘎是个厚道人,没有逮着机会就要把大龙从前坑他的零食都吃回来的意思。他过几天要去做针灸治疗,吃的很清淡。郑云龙问他喝什么饮料,阿云嘎纠结了一下:“牛奶吧。”

他不喝酒,第一次班级聚餐就当众坦诚过,而且态度罕见强硬,几乎到了动气的地步,从此没人来劝酒。

这家店的生意不错,很多人看着都是学生模样,店里热气缭绕。对面有新疆烤肉串,维族大叔正卖力招徕顾客,身后的女人抱着孩子,和阿云嘎对上目光,略笑了笑。

或许曾经流离的人身上有着同一种味道,只有同类能够嗅到。拎着一只箱子来北京讨生活的时候,阿云嘎脑子里其实是空荡荡的。这个决定在别人看来是脑子发热,他此刻回想,确实也算不得深思熟虑。大哥把剩下的几张红票子塞进行囊的时候对他说:“要是真想做的话就去做。没过脑子的决定也未必比过了脑子的那些差,它和它们一样好。”

于是他在这热闹里生出一丝怅然。

郑云龙捏着一听啤酒问他:“班长,怎么不吃了?”

阿云嘎笑了笑:“这就是你说的巨好吃啊?下次我带你去五棵松那边,那家麻辣烫才真的绝。麻酱特别香,辣椒油和花椒油都是老板从四川带回来的。”

郑云龙来了精神:“那下次一定要去!”他把剩下一点啤酒喝完,招手让服务员再来一听。阿云嘎摁住他的手:“差不多行了,小孩子别喝太多。”

郑云龙看着他,眉心慢慢皱起,又渐渐舒展开。他不是个服管教的人,往往人家越是不让他做什么,他偏偏越要证明自己能做什么。但是阿云嘎做这一切都太自然了,对人好似乎是他的一种本能,他的善良里没有虚伪的成分。郑云龙也只好摇着头,笑了一声:“班长,你真的是。”

回去的时候月亮正好,不冷不热,即便是在四环内,还能隐约看见几颗星星。他们溜达着走回学校,道路两旁的杨树被路灯照得雪亮。

郑云龙开玩笑似的说:“下次去你那里看星星,听说草原上的星空很漂亮。”他从小在青岛市区长大,并非经常有缘得见明亮星空。有一回他生日,父亲带他去海边宿营观星,可惜乌云遮月,什么都没看见,只好听着梦里的排浪沉沉睡去。回来爸爸补偿他带他去看电影,结果看的是个恐怖片,吓得他哇哇大哭。

“好啊,牧区真的很漂亮。”阿云嘎一提到故乡话就会变多,“云啊,星星啊,好像都离人特别近。以前我们上的小学离我家很远,天没亮的时候我就要出门。天色黑黑的,我觉得害怕。哥哥就告诉我,人头顶着星子就像顶着神灯,什么都不用怕,听到奇怪的声音千万不能回头,往前一直跑就行了。”

他说起家里的羊羔胡日乌斯:“胡日乌斯就是雨水的意思,它是下雨天出生的,所以有这个名字。生下来它才一点点大,连站都站不起来。嫂子说它活不了,我不信,一直守了它七天,它果然就活了。”说到这些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特别温柔,仿佛那些不好的事情都不曾存在过,所有生命都被好好珍惜着。

有太阳就有影子,有云朵就有雨水。生命的雨水降落草原,四野苍茫如晦,牧羊的小子赶着他的羊群,从风雨里唱着歌归来。牧人们总是说,有雨的日子和没雨的日子一样好。

“明天去排练吧,我问学长要了排练厅的钥匙。”郑云龙踩着杨树的阴影跟在阿云嘎身后。阿云嘎回头,影子正好落在郑云龙脚尖,后者一愣,停住了脚步。

“其实我也借了一根。”阿云嘎冲郑云龙眨了眨眼睛,“你不早说。”

倏忽有风来,吹动树影婆娑,天空星子被擦得亮了一亮。郑云龙看着阿云嘎的眼睛,觉得自己被草原的夜色偷袭了。

“靠,我想勤奋一次不行啊。”含糊一句,他快跑几步,来到了阿云嘎身边。


11月底,昌平有音乐节,班里都是小年轻,不少人准备去凑凑热闹。郑云龙来问阿云嘎,阿云嘎说不去,他接了个模特的外快,正要去兼职。

说是模特,其实也就是去某品牌新开的门店做推广。这类品牌推广必须时刻保持微笑,往往一整天下来,嘴角两块肌肉都会抽搐。好在工作地点是在高档商场,不用风吹日晒,顾客素质不错,给的报酬丰厚,算是好差事。一起兼职的伙伴是他某任室友,平时偶尔互相帮忙介绍工作,吃过饭攀谈几句,际遇早就不同。

他问那人电影学院的报考准备得怎么样了,那人抽着烟,笑笑:“三年都考不上,我死心了。老头子身体不行,我得回家找个工作。”

“不再试试吗?”阿云嘎问他。“不试了,就这样了。”那人笑得勉强,一弹烟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嘎子,我真的佩服你。你不错,能混出个样子来。”

分别的时候,阿云嘎和他也只是那么一挥手,彼此知道,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有很多话已经不必说。那些放弃梦想的人不比坚持梦想的人更轻松,他们知道放弃梦想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平庸、昏暗、乏味、麻木。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他们的世界不会再有任何改变。但他们必须放弃,为了生而为人的种种责任,他们不得不把生命的可能性决然舍弃。

所以阿云嘎觉得自己幸运。尽管未来还难以捉摸,但他确实是在一步步朝着生命的光走去。

什么都不用怕,往前一直跑就行了。

回到宿舍,其他去看音乐节的室友已经回来了,唯独对面的床铺空空荡荡。他问了句:“大龙呢?”胖子挠挠头:“大龙今天情绪挺激动的,散场以后他又揪着人去唱KTV了,我们几个累得慌就先回来了。”

已经过了门禁时间,郑云龙还没回来,电话没有打通,阿云嘎让其他室友先睡,他来等门。凌晨两点,楼下的宿管阿姨通知他去领人,大龙就躺在宿舍大门入口处的长椅上睡着,身上一股酒气。阿姨嘟囔着抱怨:“一进门就栽倒睡过去,吓死人了。”阿云嘎连声抱歉,架起郑云龙的胳膊要拉他起来。

喝醉的人沉重如泥,轻易拉不起来。袖口露出的那部分皮肤有些淤青的痕迹,阿云嘎撸起他袖子,疑心他是不是被人打了一顿,真不知道这样子是怎么走回来的。探手去摸他裤兜,还好钱包还在。烂醉的人忽然张开了眼睛,盯着阿云嘎看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句:“你摸……哪里?”顿了一顿,又慢悠悠喊了声:“嘎子。”

看来还没完全喝糊涂。阿云嘎拿手背贴住他脸庞,烫得像火,他轻声问:“还好吗?站得起来吗?”

“我——很——好!”郑云龙猛地坐起来,气沉丹田地吼出这一句,惹来宿管阿姨的眼刀。阿云嘎赶紧把他扶起来,一边哄他一边把他往楼梯口挪:“好了好了,咱们回去了。”

郑云龙被阿云嘎圈在胸前,背靠着门柱,忽然安静下来。他把下巴搁到阿云嘎肩窝上,大着舌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阿云嘎调整了一下姿势,拖着他一步步上楼梯。

“你不喜欢我喝酒。”这句话说得清楚又响亮,阿云嘎都要怀疑他根本没醉。但话刚说完,郑云龙就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连带着阿云嘎都被扯得一个趔趄。

只能听得见楼道里白炽灯“嘶嘶”的电流声。空气安静而柔软,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像两个落魄的江洋大盗。

鸿雁,向苍天,天空多么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啦啦啦啦啦。

郑云龙两肘撑在后面的台阶上,抬起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阿云嘎侧过头问他:“跟人打架了?”

郑云龙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说:“有时候,我真想跟这个操蛋的世界打一架。”

“那你记得叫我,我给你鼓鼓劲儿。”阿云嘎站起来,“走吧,胖子他们都很担心你。”

“屁咧,我看就你最担心我。”郑云龙转过来,视线落在阿云嘎脸上,像一种无声质询。阿云嘎躲开他的目光,说:“别吐在这儿,否则明天保洁阿姨会通缉你。”

郑云龙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眼睛一闭:“我睡着了。”

阿云嘎用脚尖轻轻踢他:“快起来。”郑云龙纹丝不动。

阿云嘎半蹲在台阶上,凑近郑云龙的脸,才发现他是真的睡着了。他的呼吸很轻,睡着了像个孩子。寸头变长了,散发微微盖住眉眼。阿云嘎看着沉睡的人,想起胡日乌斯,一只大难不死的小羊,顽皮是生命旺盛的证明。


他们时常一起排练,总是争吵。排练厅里的大龙是全情投入的,任何交情免谈,觉得怎么样好就要怎么样来。他更温和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在那种激情的状态里,成为超人的感觉令他们着迷不已。排练频繁的时候,郑云龙会更爱睡觉,好像要把那些在表演里挥洒的热情全靠睡眠补回来。

有一天排练完,或者说争吵完,大龙摔门出去了。阿云嘎透过窗户看见他站在走廊上点燃一支烟,喃喃哼着歌词:“我是怎样一路走来,我把过去全然忘怀,忘记了多少欢喜悲哀……”

排练顺利的时候,大龙的状态会特别好,恨不得跟所有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他肚子里藏了很多冷笑话,能够面不改色把人逗得哈哈大笑,也容易被别人逗得哈哈大笑。阿云嘎看见朗声大笑的郑云龙,心里浮出的却是窗外那个喃喃自语的背影。

12月30日,他们最后一次排练。临近假期,接不到排练厅,班主任特许他们进戏剧研讨室排练,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被同楼层的行政老师发现,他还没去办借教室的手续——音乐系上下无人不怕那位能把学生手册倒背如流的女老师。

研讨室很小,但却建了小舞台,比排练厅更能身临其境。排练到一半,门忽然被人推开,女老师走进来,抱着手臂看他们,脸色冷肃。

阿云嘎想说些什么,郑云龙示意他继续,情绪好不容易起来,不能被轻易浪费。两人参照原版音乐剧,在唱段里加入了剧情和舞蹈动作,唱到最后一句,两人有一个长长的对望。等到对望结束,阿云嘎余光瞥见倚在门边的女老师似乎恍惚了一下,察觉到阿云嘎的目光时慌乱着擦了擦眼睛,抽身而去。

那一刻有光照进这方寸天地。

原来一次次的投入和磨砺不为其他,只为有人能在这歌声里痛快落泪。


北京还没下第一场雪,他们就迎来了假期。阿云嘎回家回得晚,郑云龙也磨磨蹭蹭拖到最后,说不好是在等什么。

告别前一天,阿云嘎履行诺言,带郑云龙去丰台找那家书店,看能不能淘点有意思的碟片。按图索骥找到地址,却发现书店早已拆迁,只剩下一堆土块,原来的电话号码也打不通了。没有什么不会化作尘土,这令两人有些伤感。阿云嘎指着远处某个方向:“我记得世界公园就在那边,反正都来了,去逛逛吧。”

除了看病,哥哥嫂嫂就来过一次北京。他问哥哥嫂子想看什么地方,哥哥用蒙语说:“我们看看首都,看看世界。”那时有个室友正好在世界公园客串表演,大方地送了几张内部票。

那些在电视里看过的建筑按照十比一的比例呈现在眼前,埃菲尔铁塔、白宫、金字塔……他给哥哥嫂嫂在每座迷你建筑前合影,嫂子回来说:“真好,北京真美。咱们的草原也好,马儿都自由。”后来还是去了天安门,一家人在红色的城墙下合影,像站在小时候照相馆的幕布前。

郑云龙对这些复刻品没有多大兴趣,只有曼哈顿稍微让他提起了精神,百老汇是每个音乐剧演员的朝圣之地。对他来说,纽约不过是另一个北京,巴黎和青岛相差无几。少年所梦辽阔,世界不过是触手可及的角落。

他在金字塔前叫阿云嘎的名字:“拍张照吗?”

阿云嘎在他举起手机时钻入镜头,两人抬起头,一起傻乎乎比了个剪刀手。


郑云龙爬上火车,把那些硬塞进包里的袋装奶茶和酸奶疙瘩扔到桌子上,一探头发现阿云嘎还站在站台上。他们谁也不想先说再见。

汽笛鸣叫,火车缓缓启动,郑云龙看见他朝自己挥了挥手,空中飘起了小雪。

火车将他带离北京,带离阿云嘎身边。巨大的公益广告牌连绵掠过,他只看清了那几个字——“同呼吸,共命运”。

他忽然觉得空气稀薄,连呼吸都寂寞。不知道从哪本乱七八糟的书上看到的:“我们短暂分离,是为了考验爱的真心。”

还考验什么,郑云龙想。他压根没想装什么情圣,为爱所困又不丢脸。下次,下次绝对要带他来青岛,姥爷做的鲅鱼饺子天下第一。


雪花袅袅,他想念他的意中人。

想一次意中人,吃一块酸奶疙瘩。

对面的女人正在教小孩写寒假作业,男孩在本子上不知道划拉什么,突然哗啦哗啦把书本立起来,拖着童稚的嗓音背起了课文: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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